正沉默時(shí),天空突然兩聲震響。他們四個(gè)均是仰頭一愣。
濃稠的夜色中綻開兩道五彩的花火,無比絢爛。光芒落照葡萄園,照在人身上,隨著響聲的起落,或明或暗。
搶瓜男不禁低頭看向洬雨,深靜的眼眸漸漸光輝明亮,似是盛著漫天星辰。
“良辰美景啊。”鐘離傾笑著回頭,“司典仙可還有想問的?”
光影之中,洬雨揚(yáng)了揚(yáng)聲,絲毫不客氣,“鬼將長焱的來歷?!?p> 二鬼似是有些意外,微揚(yáng)的唇角一僵,花火的光亮同時(shí)徹底沉寂。
洬雨:“如實(shí)相告,北洲之事一筆勾銷。”
“……”鐘離傾語帶沉吟,“您甘愿入甕,莫非就為打聽他?”
搶瓜男眼中的笑意已散,緩步走到葡萄架下,抱臂向后一靠,視線落在洬雨身上。
梁問津見她沉默,打量著開口,“他沖撞了司典仙?”
“他從西洲一路隨我入紀(jì)城,始終跟在三丈之外,談不上沖撞?!?p> “既如此,”梁問津:“為何定要了解他的來歷?”
洬雨看向他外露的半張臉和脖頸,“方才在雜耍街,是你假扮他?!?p> 梁問津勾了勾唇,沒有否認(rèn)。
洬雨:“的確很像……”
她的視線有一剎那的恍惚。
“小仙姑這般在意,”搶瓜男突然插話,平靜中不乏戲謔,“與這位長焱將軍是舊識(shí)?”
朦朧的燈影中,他一副坦然的模樣。洬雨無聲地看了一眼,沒有回應(yīng)。
她看向二鬼,換了個(gè)問題,“兩位可知魔族的縛元咒?”
二鬼斂了笑,相視一眼。
“看來知曉?!睕辏骸跋氡匾仓獣灾兄湔叩奶卣??”
“……”梁問津:“中此咒者,全身經(jīng)脈凸起、黑紋遍布。即便解咒,咒紋無百日不消?!?p> “不錯(cuò)。你們應(yīng)是,很久沒有他的消息?!睕甑?。
“……”二鬼松弛的儀態(tài)緊繃二分,直覺出了意外,梁問津道:“司典仙入玄隱后,又見過他?”
洬雨已基本確認(rèn),二鬼對(duì)她的行蹤十分了解。換句話說,或許自從囂水遇見,她的行蹤便一直掌握在二鬼手中。當(dāng)然,也在長焱手中。
她微垂了眼,“他中了縛元咒,被困坐枯囚?!?p> 二鬼一驚,異口同聲,“在何處?”
她往搶瓜男身邊走了一步:“先說我想要的答案?!?p> 有風(fēng)卷過葡萄林,燈影搖曳。
這一次,搶瓜男注視著身側(cè)的身影,深靜清冷的眸色似有異彩稍轉(zhuǎn),唇角微抿,心緒忽遠(yuǎn)忽近。
原來,有些人簡簡單單的一步,真的可以踏在令一個(gè)人心上。讓數(shù)萬年荒涼死寂的心境,終于起風(fēng)。
“他姓宮,名凡,天宮的宮,凡塵的凡。黃泉之境輪回鬼,無親無友,無來歷。”梁問津,“……這是四萬年前,他的自述,也是所有?!?p> 天宮的宮,凡塵的凡……四萬年前……
梁問津的話像帶有回音般,字字清晰的落在洬雨耳中。
——“怎樣,這兵器如何?”
——“是把利劍。好像,不是兵萃宮所煉?!?p> ——“嘖,就屬你眼尖。幾百年前,本神在凡界殺魔時(shí),從一個(gè)虎妖手里繳的?!?p> ……
——“gongfan?”
——“嗯嗯!”
——“…公道的公?厭煩的煩?”
——“?。坎?、不是不是。是……”
——“愛叫什么?!?p> ——“小妖,吾只說一遍,若你再敢跟著,吾便讓它們嘗嘗你魂魄的滋味…連同你懷里這個(gè)?!?p> ——“宮凡,宮商角徵的宮,上尺工凡的凡?!?p> 記憶缺失,令她遺忘一些不愿憶及之事……此刻過往突然回涌,從前的無心之語,竟讓自己品出一分心憐惋惜。
洬雨盯著二鬼,原本她有很多疑問,在這一刻,又覺得找到了答案。
既然武山上是宮凡,那現(xiàn)在……
她看向搶瓜男,隨后,轉(zhuǎn)身朝林外走去。平靜冷淡的聲音連同一張卷軸傳到二鬼面前。
“臯涂之西,薔水以南,樞異百屲城,他在那?!?p> --
這座葡萄林很大,走半天竟也沒遇到其他的小妖。
“小仙姑,有沒有聽見浪濤聲?”洬雨正沿著一列葡萄架沉思徐行,耳邊忽然傳來搶瓜男的聲音。
她一怔,心里一絲驚疑閃過:一路漫行,她竟未察覺到屬于他的氣息!是刻意掩蓋了自身的氣息?
不對(duì)……他的氣息,居然與她的極其相似!……
“小仙姑,你再盯著我,我可要親你了?!?p> 一聲低低的戲謔,視線對(duì)上一雙光彩奕奕的星眸,洬雨下意識(shí)迅速往旁邊退開一步。
搶瓜男直起身,笑了笑,“生氣了?”
洬雨細(xì)細(xì)打量眼前的身影,她似乎沒覺得有何可氣。
搶瓜男正色道:“喊了你好幾聲都不應(yīng),就想看看你怎么了。”
“你,喚何名字?”
搶瓜男稍稍偏了頭,狀似嚴(yán)肅,“問別人的名字之前呢,應(yīng)先報(bào)上自己的名字?!?p> “洬雨?!备纱嗬?。
“寒徹。寒冷的寒,徹底的徹?!睋尮夏屑t唇皓齒,“小仙姑可以喚我,阿徹?!?p> “……”盡管他紅唇含笑,洬雨卻覺得面具下的星眸透著股冷意,一如他的名字。
她抬起左臂往遠(yuǎn)處一拉,站得離他又遠(yuǎn)了些,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本仙今年六萬九百八十六歲,敢問寒公子妖齡幾何?”
寒徹笑了,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寒公子?……這稱呼生疏得很,還是阿徹好聽。我今年,一萬一千三百二十歲。”
洬雨心下覺得有些好笑,他眼下的模樣與在長街比,倒是多了分毫不遮掩的小兒無賴之性。
“那你何來的底氣,敢喚本仙小仙姑?”
寒徹干笑一聲,“方才不是不知道你是誰嘛?!?p> 他又嘆息,“今日居然能和天界的司典仙,同游七夕宴。此事若傳出去,指不定我得名揚(yáng)三界?!?p> 洬雨看著他。
他倆均戴著面具,均看不清對(duì)方的面容。
晚風(fēng)拂過葡萄林,滿架的枝葉沙沙作響,串串碧色的果子隨風(fēng)輕輕搖擺,白色的燈籠亦在風(fēng)中搖曳。
寒徹背后的一縷發(fā)絲被吹到她身前,根根如墨。
洬雨收回視線轉(zhuǎn)身,“既已來了,便隨處走走?!?p> 寒徹跟上來,同她一并朝葡萄林深處走去。
微濕的土地上,借著兩旁草叢里清幽的光華,依稀可以看見地上淺淺的兩道木屐踏痕,左大右小朝前延伸而去。
林子里時(shí)不時(shí)傳來幾句對(duì)話:
“我們?nèi)プ窛???p> “嗯?!?p> “你喜歡吃葡萄嗎?”
“一般?!?p> “你們天界過七夕嗎?”
“不過?!?p> “那七夕的時(shí)候,你都會(huì)做什么?”
“……看星辰吧?!?p> “……天界也能看到星星?”
“能,坐在第一天就能看見。”
“……和天界的仙君?”
“……以前、是和一個(gè)小半仙?!?p> “……為什么是以前?”
“因?yàn)?,和我一起看星辰的小半仙…找不到了?!?p> ……
在葡萄林里走了小半個(gè)時(shí)辰,沒找到湖澤之類的地方,那股濤聲卻依舊似近似遠(yuǎn)。
寒徹站在一盞扁圓的小白燈下,“還要繼續(xù)找嗎?”
洬雨望著看似整齊,實(shí)際和迷宮差不多的林子,瞇了瞇眼睛,她有些困了。
“還是不找了吧?!焙畯爻懊娌贿h(yuǎn)處的木幾一指,“去那兒坐會(huì)兒,等游戲結(jié)束。”
藤葉作幔的葡萄架下,洬雨握拳撐首才瞇上眼睛,就聽寒徹問道:“小仙姑,陪我喝杯酒呢?”
洬雨抬眸,看了眼遞過來的酒杯,側(cè)首看向他。他丹唇含笑,藏在面具下的雙眼眸同樣望著她。
洬雨稍加思忖,左手握住面具,抬起右手解下系帶。
極其清秀白皙的面容映入眸中,寒徹握杯的手不禁松了松。
怔愣之際,洬雨抬手接過他手中的酒杯,接著一飲而盡。
“你是紀(jì)城的妖?”她落杯。
寒徹收回目光,“不是?!?p> “樞異別處?”她給自己盛了杯酒。
寒徹望了望頭上的夜空,唇角染上兩分苦笑,“算是吧。我出生在臯涂山,但父母皆是西洲妖族,從小在五洲游蕩?!?p> “……”洬雨:“想來閱歷頗豐?!?p> 寒徹唇角一勾,“小仙姑取笑我?!?p> 他盯著她,“小仙姑…可有心悅之人?”
洬雨看了眼他,手捧著酒杯沒有回話。似乎不想回答這個(gè)問題。
寒徹唇角緊抿垂首,同樣久久未語。
久到身邊的呼吸聲均勻輕薄時(shí),他終是蕩開一抹淺笑,似自語般道:“我有。愛慕了很久,很久。”
他抬手,摘下面具。
朦朧清雅的燈光下,映照的是一張干凈俊朗的面龐,十七八歲的模樣。眉如墨染齊整修長,眼睫密直,眸似含星,鼻梁英挺,紅唇嵌珠。
帶著少年的干凈明朗,亦不乏青年的英俊清冷。
寒徹望向身側(cè),洬雨已經(jīng)撐首睡了過去。
他將身子向前靠了靠,細(xì)細(xì)打量她的面容。他的目光輕柔且冰冷,從眉到眼,從鼻到唇,再到白皙細(xì)膩的脖頸,一一細(xì)細(xì)瞧過。
他不禁伸手,想要觸碰眼前的真實(shí),手到她唇邊卻停了下來。
而后望著熟睡中的容顏,任記憶翻滾,從疏離,到苦澀回腸。直到,一滴清淚沿著面容滑落。
他不可抑制地朝著熟睡的面容靠過去,鼻尖擦過細(xì)膩的鼻頭,紅唇覆上記憶里的柔軟,從心口到軀體隨之輕顫。
緩緩落下細(xì)密的眼睫,心中甘苦交織翻涌,他無比想將此刻的貪婪刻入心頭。
——我終是無法恨你。
三萬九千二百一十六年,比你我相處的時(shí)間長了三十九倍。長到以為你回不來…長到差一點(diǎn)就等不到你回來。
——……洬雨,謝謝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