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徹不敢有過多的放肆,可被覆的柔唇微動,豁然睜眼,正對上那雙幽深清冷的眸子!
他猛地抬頭靠后。
洬雨的呼吸漏了兩拍,整個身子仿若僵硬,腦海里閃出一張白發(fā)赤瞳的少年面容,和寒徹的面容時不時來回重合。
一樣的唇形,一樣的鼻子,一樣的眼睫,一樣的眉!不一樣的只不過是眸子的顏色和滿頭的青絲。
洬雨反手握住他下意識想要扯走的右手,雙目盯著他的眼睛,語氣冰冷地質(zhì)疑道:“你,究竟是誰?”
方才似近似遠(yuǎn)的濤聲,此時如在耳旁,一浪接一浪的響聲振聾發(fā)聵。有濃厚的霧氣從林中漫出、迅疾涌來,浸染上洬雨的衣袖和身體。
不及她過多反應(yīng),便似被強(qiáng)力拉扯般,整個身體沒入濃霧之中。
寒徹一驚,緊緊拽住她的手指,伴著他清晰明亮的驚呼,連帶著他自己一起被卷進(jìn)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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洬雨很想躺著。
她真的很困,但充斥在耳邊的烏鴉聲和嘻嘻的笑聲,喧嘩到無法忽視。
她勉強(qiáng)睜眼,映入眼簾的是橙紅色燈光映照的園林——樓頂,樹木,墻頭,山石……
意識到自己沒見過這景致,她迅速坐起,并向身旁快速掃去。寒徹躺在左側(cè),手腕上的縛繩還在。
“羽……“她有些恍惚。剛才她聽見寒徹在一驚之下喊出了她的名字。
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面龐和身影,她最終道:“寒徹,醒醒?!?p> 與她不同,寒徹腦中是一陣嘈雜的轟鳴聲。
他甩了甩腦袋坐起身,隨即握著洬雨的手臂,前后左右地看了她兩遍。
“沒有外傷,有沒有不舒服?”他道。
“沒有。你呢?”
他心下稍松,“就有點(diǎn)耳鳴,沒事?!?p> 他搭手,將洬雨從地上扶起。
就在這時,園子里傳來窸窸窣窣的摩擦聲,有什么東西在草叢里迅疾穿行。
寒徹反手握住洬雨的左手,將她藏往身后,深凈清冷的眸子隨著響聲移動,“小仙姑,你可來過這園子?”
“不曾?!睕陮⒛抗鈴淖约旱淖笫稚弦崎_,轉(zhuǎn)身細(xì)細(xì)打量身處的園林。
園林布置有韻,山水相環(huán),草木成蔭,亭臺樓閣皆是雕梁畫棟。并不符合人間和仙界的審美,處處透著詭異之感。
洬雨:“如若不是幻境便還在異界。你能否感受到其它妖靈的氣息?”
“就在我對面不遠(yuǎn)處,那片草叢里。”寒徹道。
偌大的園林里只在行經(jīng)之處掛了十幾個紅紗包裹的燈籠,除了燈籠附近,其余的地方一片昏暗。尤其是樹蔭角落之地,烏漆麻黑的什么也看不清。
“能感覺到有多少嗎?”洬雨問。
寒徹看向她,眼中帶著絲探究,“不多,四五個。只有一個妖力很強(qiáng)。”
四五個?
洬雨卻感覺不到任何一個的氣息,看來他們的靈力都在千年之上。也就是說,葡萄林被引至此處的只有她和寒徹。
對面黑漆漆的草叢里突然又發(fā)出一陣嘻嘻的笑聲,緊接著又是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朝著兩邊散開。有一邊穿過草叢時,驚飛了那邊樹上的一群烏鴉。
他倆齊齊循聲看去。黑暗中的物體一路迅速穿過草叢,其后繞上假山,纏住旁邊的竹枝向上爬過墻頭。
黝黑粗長的身體爬上重樓,堅(jiān)硬的鱗甲刮擦著瓦片行過時帶起一串刺耳的嘩喇喇之聲。
最后在不遠(yuǎn)處的三重樓閣上,看見一段黑綠相雜的蛇身。
緊緊一瞬間,它就從數(shù)百米之外的草叢穿爬至對面的重樓!
一陣云煙繚繞中,伴著笑聲,長蛇幻化出半截人身,對著樓下道——
“洬雨社神,好久不見!”
云煙輕散,紅燈之下遮映一段美人身姿:
漆黑的里衣,外罩油綠的敞衫,肩上掛著條漆黑的披帛。發(fā)色漆黑油亮,半數(shù)高高挽起,膚色雪白,有些不似人之模樣。細(xì)眉細(xì)眼,瞳孔油綠,額間有道醒目的細(xì)長黑痕。自腰部起之下的二三尺云煙纏繞,往下是數(shù)米長的未化盡的蛇尾。
洬雨強(qiáng)撐困意,她并不記得自己見過這條巨蛇。
重樓平坐上的美人妖,左臂撐著第三層的勾欄,右手輕搖小小巧巧的綠面黑柄折扇,隨意地將下身橫擱在瓦片上,有一段從飛檐上垂下來,整個黝黑粗長的下身正在輕輕扭動。
如果不是這條蛇,剛才在葡萄林,她找了一千多年的小半仙或已經(jīng)承認(rèn)了他是誰。
洬雨面色平靜,心里不大舒爽,“本仙不做社神五萬七千多年,的確想不起,在何處見過…姑娘此副尊容。請問是?”
站在左側(cè)的寒徹看了她一眼,唇角勾出一抹笑意。
美人妖的面色瞬間不好,扭動的蛇尾重重一甩,‘砰’的一聲落上瓦片!
重樓抖動中,蛇妖坐起并前傾身體,長眉倒掛,怒目而視。眼看就要爆發(fā),卻不知怎的,又停了。
美人妖一聲冷笑,“罷了,你沒良心,也不是一兩次。”
寒徹蹙眉。
“你一進(jìn)葡萄園,我便發(fā)現(xiàn)了。不過……”美人妖扭了扭蛇尾,身子隨之升高,她一邊朝身側(cè)的梁柱纏去,一邊道:“我還以為,住進(jìn)了九重天,你的道心便會堅(jiān)定不移呢?!?p> 她纏上梁柱,又沿著勾欄紅褐色的橫木爬過,身子輕輕翻轉(zhuǎn),坐在了勾欄里側(cè)。長長的蛇身一半斜繞在勾欄上,一半懸著,依舊輕輕扭動著。
她比方才坐的離洬雨近了些,上半身打開、手臂搭掛勾欄,一眼不錯地望著洬雨和寒徹,“看著你和這種毛娃娃又拉又扯又親,真替我那殞命的主子不值?!?p> “你嘴里放干凈點(diǎn)!”寒徹的星眸里浸了霜,周身的氣息隨著怒意開始涌動。
草叢里窸窸窣窣的響聲又起,在黑暗中無章無序地穿行。
洬雨淺蹙眉,輕拽被寒徹握住的手,一瞬間,他周身的氣息凝住,又慢慢恢復(fù)平靜。
草叢里的響聲也隨之落下。
美人妖半瞇了眼眸,興致勃勃地盯著寒徹,不怒反笑,“你這小妖,生得倒是和我主子有兩分相像,靈力修得也湊合。就是眼神不好,喜歡沒心肝的?!?p> 心事被旁觀者當(dāng)面戳穿,寒徹敢怒不敢言。若非有所顧忌,這蛇很可能早被他剝皮剖膽泡了酒。
洬雨實(shí)在分不出絲毫情緒去理會這番挖諷。
聽小妖們議論,葡萄園是私宅,只因第一次舉辦佳節(jié)宴會才破例供外觀賞,還設(shè)了結(jié)界。如此,蛇妖從何來?
她和南澤來異界一半是臨時起意,進(jìn)葡萄園是因?yàn)槎?。按二鬼之言,沒有道理伙同一條蛇妖為難她。
這場突然又盛況的七夕宴,或許真引動了別的六族。
洬雨試探道:“本仙忘了許多事,但你這般替你主委屈,卻也好奇他是誰?”
她一邊說,一邊隨意地走了幾步。她走往哪,那個方向的漆黑處便響起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
她暗自從袖中彈出一根松針,卻無聲湮滅黑暗中。
洬雨蹙眉,一轉(zhuǎn)頭,正對上寒徹的目光。她輕輕搖首,寒徹會意。
園子處處透著詭異,怕是不僅僅只有四五個妖靈。
美人妖又扭了扭,將上半個身子從飛檐下探了出來,懸立在半空,那片云煙也隨她而動。
她的面容緊挨飛檐上懸掛的紅燈,細(xì)長的眼中,泛著油綠色的瞳孔緊緊注視著洬雨附近的漆黑處,哼笑一聲,“你總不會忘了自己聞名三界的緣由吧?”
洬雨的身子一僵,袖里的三根松針一并頓在指尖。
寒徹也是一怔,同樣抬頭望向勾欄懸立的美人妖。
五洲雖大,四海雖廣,原來一樣阻止不了故舊再相逢,仇敵再相對。
美人妖:“看來還沒忘?!?p> 洬雨:“……”
怎么會忘……
當(dāng)她一槍刺穿西洲妖帝的心口時,才看見對方先一步棄了他手里的劍。
那一刻,看著小妖帝面上的難以置信最終化為輕笑,看著頎長的身軀在她眼前倒下時,她的心里生出了一絲悔意。
那是第一次,她因?yàn)檫w怒,踐踏了一份捧在自己面前的愛意。
也是因?yàn)槟菆鲎児?,身為社神的她,在之后的千年,再也沒有真正回到玄隱。
“……原來是你?!?p> 她有印象的綠眼黑蛇只一條,就是西洲小妖帝懷中常揣的小長蛇。
也是在西洲青唐城的最后百余年里,總找她麻煩的小蛇妖——泠兮。
泠兮笑道:“是我。你竟然再次踏入異界……必定,哼,也經(jīng)歷不少變故?!?p> 五萬八千多年的光景,滄海桑田輪了幾番,竟還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遇在了一處。
“你額間的咒印,怎么回事?”洬雨道。
應(yīng)是細(xì)長的黑痕封印了泠兮大半成的妖力。不然,她不至于一副將原身暴露的模樣。
“眼力不減嘛?!便鲑庋┌椎拿嫒萆?,笑意減了八分,“怎么回事?技不如仙嘍。”
仙族?
洬雨:“我依稀記得,你曾道,不去湟州五百里之外的地界……為何會來樞洲?”
泠兮看著她,一聲輕笑,面上的笑意徹底看不清。
“洬雨社神是要同我敘舊?”
“……”
泠兮的蛇尾扭了扭,探出的身子坐回到勾欄的橫木上,傾靠向身側(cè)的梁柱。
她折扇輕搖,淺笑道:“不必緊張,但凡活久了,總要被打臉。你既無心無情,又何必知曉許多呢?”
“……”洬雨:“那引我們來,是為何?”
泠兮轉(zhuǎn)頭看她。
兩相對視,洬雨心里升起一絲擔(dān)憂——眼前的泠兮,不論外貌或是性情,都與記憶中的大不相同。
當(dāng)初那個一頭短卷毛,一身少年郎裝扮,總是格位喜歡不客氣地朝她吐蛇信子的小女妖,絕不會一臉平靜無波地審視她——像月照之外的黑夜,又像千帆過盡的等候。
少頃,泠兮笑嘻嘻地開口,“洬雨社神,那時你好端端殺了我最大的靠山,令我在西異東躲西藏近千年。如今,讓你替我做件事,不過分吧?”
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