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植了千年的土地,一如被剝削欺壓千年的農(nóng)民,貧瘠退化。如今土地上的農(nóng)民已經(jīng)開始覺醒,而土地依然等待著拯救。土地像年邁的老太婆,再也生不出孩子一樣,莊稼的產(chǎn)量很低,以至于被國家征收之后,農(nóng)民們?nèi)粘>统圆坏桨酌?。白面要留到過年時蒸上一鍋饅頭,包一頓餃子。吃肉更是奢侈,除非是家里來客人,拿上幾塊錢買些葷菜,要么就是過年了。
孩子們期待著有親戚來,期待著過年。那些年,親戚們都知道走親戚的難處,因為缺少交通工具,人們真的是挽著布兜或小提籃,用腳走上十里多地甚至幾十里,一天幾乎都在路上了,所以不論早晚,到親戚家的那頓午飯尤其重要,也就不得不拿出最豐盛的飯菜來招待。客人又怕主人多花錢,那時的客套也就發(fā)自內(nèi)心,都不容易。走親戚又以嫁出去的女兒回娘家為主,或者母親想女兒了,彼此才會不怕舟車勞頓,每隔半年走上一遭?;P琴的母親來看過女兒和小外甥,中秋節(jié)前一天,還給小外甥們每個人帶了一雙繡著老虎的棉鞋。村子旁三里多處唱戲,花鳳琴過年時告訴過母親,意思是可以瞅這個時間來一趟?;P琴的母親愛聽?wèi)颍鲛r(nóng)活時也喜歡沒事哼兩句。
母親新作的布鞋和褲子上布滿了塵土,身上出了很多汗,她還是很高興,在女兒住的房子里看了又看,不斷說這里變了,那里沒變之類的感嘆。自從家里被抄過后,守財便不再給家里添置任何昂貴的家具,所以偌大的房間顯得很單調(diào)。但母親已經(jīng)兩三年沒有來了,盡管心疼女兒受苦,可還是很高興能在三女兒這個已為人母的家里母女團聚。那個時候女兒回娘家從不帶孩子,所以當(dāng)外婆抱著對她有些陌生的外甥更是把眼睛笑成了縫。
戲臺上正在唱白毛女黃世仁,臺下穿著藍色中山裝的爺們們抽著煙,女人們看戲入了迷,透過厚厚的煙霧恨著黃世仁的無情,欺壓百姓,讓白毛女收那么大的罪。戲散后,外婆在戲臺子旁邊的小吃攤上給外甥們買了麥芽糖,燒餅等好吃的。幾個小家伙和出手大方,聲音有些渾濁不清的老人混熟了,開始喜歡這個個子小小,眼睛笑起來成一條縫的外婆。臨走時,鳳琴還說,貓狗識恩頭,孩子喜歡和外婆在一起。此后,他們的外婆再也沒有來過,直到外婆因為肝病去世時,他們幾個兄弟去為久遠記憶中為他們買糖吃的外婆送葬時,看到的也只是裝著外婆身體的黑色棺材。唱戲的地方成了千禧年之前最盛大的集會,每月的初十和三十就會有很多人約定成俗地前來,購買家庭所需的各色物品。
在那個白面饅頭還是香餑餑的年代,整個中原的農(nóng)民平時靠野菜,洋槐花,紅薯面窩窩等雜糧打發(fā)艱苦的歲月,守著腳下如他們的臉色一樣發(fā)黃的土地。人們沒有太多的需求,所以精神總是十足的。
永成已經(jīng)八歲有余,虎頭虎腦,一雙眼睛如有電流閃過。同胞弟弟永定卻是繼承了母親的溫婉秀氣,說話也是細聲細氣。永新雖然年紀最小,卻是擁有了父親寬厚的肩膀和母親的柔弱,只是說起話來有些結(jié)巴。永成雷厲風(fēng)行,做事積極樂觀。他是家里未來的頂梁柱,同時家里的人也信任他,很多事情都讓他來做。
老大的智商遠遠高于同齡人,自然就有些不合群,加上他彪悍的身形,沒有人敢惹他。所以呢,小叔守平成了他寂寞時的安慰。
夏天是漫長的暑假,守平因為永成兩兄弟要開始和自己一起去學(xué)堂,難免和永成更加親密起來。他們一起到河邊捕魚,在黃昏時提起地籠子,很多可愛的魚和泥鰍在余暉下泛著金色的光芒。在爺爺家門前的低矮棗樹上,永成和守平蹲在同一根樹枝上拉屎,每拉下一次屎時,樹枝就劇烈抖動一次,他們就會笑,用手握緊頭頂?shù)臉渲?,全身也笑得和樹枝一起抖動。他們還在村子周圍的磚窯里流竄,像是冒險,尋找著未知的寶藏。找到整塊的磚頭就趕緊帶回家,生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就是這樣,他們不知疲倦,奔走于村子的各個角落,揮霍著渴望長大的童年時光。
桃溪村地處柳橋鎮(zhèn)東北部,相當(dāng)偏僻沒落。村子被細水環(huán)繞,綠樹掩映,各種鳥類在此歡聚唱和,如一座孤島。石橋拱形,三環(huán)大小不一的橋東迎來西邊落日,送走東去朝陽。這彎石橋連接著村子與外面的世界,像是一根臍帶。廣闊的農(nóng)田散布在村子周圍,依靠著潺潺的流水,自在生長。除了到集市買東西,村子里的人很少走出去。十里之外這個村落竟被健忘的人們忘記,村莊的名字如在夢中回蕩過那么幾次?;蛟S有個見多識廣的中年人,在被問及時,如是夢中驚醒一般,想起這個久遠的名字,自豪地笑著,“桃溪村啊,我去過的,那里的河很長,就是太窮了?!?p> 很平常的一個周一下午,陽光還是帶著滿身的怨氣燒灼著大地,毫無收斂的意思。隱隱從南邊走來一個人,穿過廣闊的莊稼地,徐徐前進。踏過南橋,走進一群好奇的孩子們中間。來者是一位個子高高的男人,長長的黑色胡子上粘著厚厚的灰塵,鼻梁高聳,一雙眼睛冷靜而深沉。他的頭發(fā)很長,黃黃的卷發(fā)垂過耳際,沉沉的似乎不愿被微風(fēng)吹起。他漠視著周圍人們的好奇眼光,不慌不急走著。孩子們很好奇,可是也很害怕,只能時刻注意著距離,可眼睛像是被磁石吸引般時刻注視著他,以免自己錯過什么。當(dāng)時村子里的房舍還是分布在橋東北面,低矮破舊,土墻圍著,到處都是徹頭徹尾的泥土,塵埃。他停下了,正對著村子最東面的房子,嘆了口氣,愣愣地站在那里。
花鳳琴正在靠近外門的廚房里做飯,永定幫著燒火,紅霞則是坐在小板凳上給永濤編草蟲,她的手很巧。永成急匆匆地跑回家,滿臉通紅地叫住了母親?;P琴很意外,并且決定出去看看兒子口中的“外國人”。那個人已經(jīng)坐在了一塊土坯上,只見他雙唇干裂,臉上的皮膚粗糙不堪,頭發(fā)被炎熱的陽光灼焦發(fā)黃,全身布滿風(fēng)塵,頭發(fā)上落著幾片碎葉。是一個苦難人,花鳳琴想讓他進屋里歇歇,他沒有進去,只是挪了挪屁股,坐在了門檻上。她讓永成給大叔倒碗水,他接著水后也不客氣,飲了個滿碗。永成又自作主張去接,他還是雙手捧著飲盡??偣诧嬃似咄氩帕T休。
雜糧面條做好了,花鳳琴先給外鄉(xiāng)人盛了滿滿一碗,并說道:“老哥,家里也沒有什么吃的,先湊活吧?!?p> 一行濁淚從眼里流出,苦難人用渾濁嘶啞的嗓音,以及因長期沉默而近乎喪失語言能力的嘴顫抖著說:“有……勞……了?!?p> 男人顧不得熱,呼呼地把飯吃完。他的臉終于有了血色,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嗝。
男人有了精神,自道是落魄的流浪術(shù)士,會看命和風(fēng)水。他囑咐恩人,窮必生疾,月夜舞臂?;P琴沒有理解這是預(yù)言,只是說這貧困的生活,誰也難免要生病的。那人只是笑笑,然后就向北而去。黃昏時暑氣漸退,火燒云漫上西天,像一張詭異的臉,兇惡莫辨。
五谷雜糧,生老病死,命運是翻云覆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