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永順的家業(yè),好像是一夜間創(chuàng)出來的。過去他住的那個灰不拉幾的土窯莊子,現(xiàn)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嶄新的四合院。過去三只窯的崖面子,現(xiàn)在變成了五只的,而且是一磚到頂。緊靠崖面兩側(cè),蓋起了兩棟磚木新房,而且雕梁畫棟,稀不闊氣,新蓋的大門旁邊,修起了一棟二層單間小樓。底下看門用,上面則住人。緊靠新莊旁邊,還有一院地方專門用來喂養(yǎng)牲口和家畜家禽。萬永順和他瓜婦人有房不住,卻要住在中間的窯洞里。大兒子有福已經(jīng)長成半大小伙了,他也不愛住那新房,在旁邊的另一個窯里住了。只有二兒有財愿意住房,選了一邊的房子住,三兒有壽和女兒惠惠都想住那門口的小樓。萬永順素來愛小兒子有壽,就說,惠惠你個女漢家住那上面像個啥,叫有壽去住?;莼堇洗蟛辉敢?,嘟著嘴住了一邊的廂房。幾個長工就住在旁邊的窯里面。
眼看著萬有福長大了,該到給他說媳婦的年齡了,萬永順就開始琢磨這事。他已盯實了好幾家的女子,只要一提說,憑他這家境,沒個不愿意的。他就和有福說了這事,想聽聽他是咋想的。不提倒罷,一提有福就犯病了。
咋,有福和別的娃娃不一樣。有福是萬永順和他的瓜婦人逃命路上懷的,一生下來就吃盡了苦頭。這娃一直悶頭不語,七八歲就開始放羊,干活。在有福的記憶里,沒有一天不是在吃苦。他們家從溝崖下馱回了那些石頭疙瘩后,沒有給他帶來好運,活更重更苦了。每天起早貪黑,放羊,耕地,送糞,鍘草,攪料,墊圈,播種,鋤草,收割,打碾,沒頭沒尾,沒長沒短,沒黑沒明,沒完沒了。他好像就是家里的一個長工,做啥都聽憑他大的使喚。更讓他難受的是,自從蓋起了這一院地方,他覺得自己與這里咋都般配不上。現(xiàn)在,他長大了,他有自己的想法,他寧愿出去討飯,也不愿在這家里再呆下去,更別說為這個家娶妻生子,在這個干山苦嶺上熬一輩子。他要按自己的意思,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是他小時候,在山上放羊時就滋生的想法。那時候,他一個人,吆著一群羊,羊在山梁上吃草,他就在梁畔上躺下來,看著深不見底的藍天,還有那飄逝而過的白云,就想起了一段歌謠。
云彩云彩,慢慢過來,
飄到腳前,讓我歇歇。
軟的像棉,白的像雪。
躺在上頭,再不醒來。
他真想躺在那白云上,飄呀,飄呀,一直飄到老。他問自已,人是個啥,為啥要活在這個世上,受那么多的苦。他再也不想受苦了,他要走出這大山,到外面逛去,一直逛到老。
當萬永順和他一說瞅?qū)ο蠼Y(jié)婚的事,他一下就不樂意了。說別和我說這,我不想聽。他大說咋,他說不咋。他大再說,他干脆扭頭就走。萬永順不知該咋整了。
后來,有人做媒說石板河一家姓劉的女子。萬永順看了就喜歡得不行,想訂下,就給萬有福說。萬有福不吭聲,問急了,就說,我不要,要訂你訂去,訂了我就走。萬永順就生氣了,說,還由你了,這樁婚,我訂了。誰知,訂了婚的第二天,萬有福就真的走了。這一走,就再沒回來。
開始,萬永順還以為是他耍犟脾氣,出去幾天就回來了,沒想到左等右等,這小子從此就像飛走的野雀一樣,杳無音信。萬永順罵一聲不成器的東西,就不再管了。
老二萬有財和他哥不一樣,自小沒吃過啥苦,后來日子好過了,家里農(nóng)活他也不愛做,整天游手好閑,愛去集市游逛,花錢大手大腳,一派少爺公子氣。他大萬永順擔心他學壞,早早給他娶了婦人,指望有了婦人能管住他,讓他收收心。誰知這只是他一廂情愿的事。萬有財不僅惡習不改,而且變本加厲地問他要錢。萬永順給得少了,他就鬧著要分家。萬永順只好給他另拾掇了一處地方,拿出一部分家產(chǎn),讓他分開另過。萬有財終于能自己做主了。開始,他也確實想收起心來,過自己的日月。怎奈好逸惡勞慣了,農(nóng)家苦他吃不下來,便想出了一個輕松來錢的路子,就走進了丫河口屠大膽開的賭莊。起初是一點一點地賭,賭著賭著就賭大了。賭也是有輸有贏,輸多贏少。他總是不甘心,總想著下一把撈回來。眼看現(xiàn)錢輸完了,他就想起用家里的地來賭,可屠大膽說,你那蘆花灣在哪里,山高皇帝遠的,地能值幾個錢,現(xiàn)如今,最不值錢的就是地了。誰要你那地做啥,你若真的要用地賭,我給你找個人。隨后,就打發(fā)人到街上去,領進來一個人。萬有財看時,原來是莊里的陳德福。陳德福來后,也不拿正眼看他,只和屠大膽說話。屠大膽說,這人是你莊里的,想用地當錢,看你要不要。陳德福早知道萬有財賭博,就不把他往眼里放。見他要當?shù)?,心里不禁暗喜,但表面仍冷冷地說,他歪地,不值錢。萬有財就說,咋不值錢,都是上好的平地。陳德福也不和他爭辨,對屠大膽說,我還有事。就要走。萬有財急了,就說,陳哥,你行行好,我手頭緊。陳德福就拉下臉說,你叫我啥。按年齡,陳德福長萬有財十好幾歲,叫哥叫叔都行,但陳德福和萬永順一直稱兄道弟,萬有財再叫他哥就不對了。萬有財就忙改口說,陳叔,你就成全成全我。陳德福這才不再計較,和屠大膽一起,三說兩不說,就把萬有財名下的地,全當了下來,也是騾子當了個羊價錢。便叫賬房寫了契約,三個人共同簽了字,蓋了手印。萬有財有了錢,又開始賭,可越賭越不行,最后百十畝上好平地當來的錢,全輸光了。按契上約定,那地就成了陳德福的。
萬永順知道二兒當?shù)氐氖潞?,哀嘆一聲,啥也沒說,從此就不再管萬有財?shù)氖铝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