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半個身子隱沒在西邊山脊下面，密密的枝葉之間，一群歸巢的雀鳥發(fā)出忙碌的啾叫聲。
沈清靠著小河邊的那株大樹，兩眼無神的盯著地上的一群螞蟻，在土洞口鉆進鉆出。
他正午的時候就跑到了這里，一直呆坐著，晚飯也沒有回家去吃。他又餓又渴，心里只盼著母親過來找他，把他帶回家去。但是母親一直沒有出現(xiàn)。
他今天又挨了父親的一頓嚴(yán)懲，原因是，他跟沈剛吵了嘴。
今天是禮拜天，沈清和沈剛都沒上學(xué)。一開始他們只是在談?wù)撌裁词虑椋蛄霾灰恢庐a(chǎn)生分歧，繼而引發(fā)爭執(zhí)，然后爭吵越來越大，到后面，變成雙方相互不講道理的胡說八道。
正巧父親過來了，沈清還想找父親評評理。但是父親什么也沒問，不由分說，上來就給了沈清一個巴掌。他罵道：“你是老大，卻專門帶頭鬧事。”
父親是個愛恨非常分明的人，就象白天和黑夜那么分明。溫柔起來十分感人，兇狠起來也異常可怕。
孩子們一向都很懼怕父親。每次父親一發(fā)起火來，孩子們會嚇到杵在原地，木樁似的一動不敢動，由著父親罵個不停，直到他怒火發(fā)泄完畢，自己感覺累了為止。很多時候，一挨了打罵，飯也是不敢去吃的。要等著母親過來苦苦勸說，才敢走到廚房里去。
孩子們在父親那里受了委屈，很希望在母親那里得到撫慰和關(guān)懷，可是母親又能拿父親怎么辦呢？她自己也不比孩子們好到哪里去。父親多少次對母親動用“拳腳”，就是因為母親替孩子們說了幾句話，結(jié)果把父親的怒火引燃到了她的身上。
最近這些日子，父親越來越脾氣不好，越來越容易發(fā)火。沈清有時候看父親生氣發(fā)火的樣子，有點可憐他，覺得他一定是生了病，全身都說不出的難受，要靠生氣發(fā)火來緩解。他多么希望自己有一種特別的本能，可以醫(yī)治父親的“疾病”。可恨，他真的太笨，什么都不會。
父親生氣發(fā)火，一定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他性格上是個帶點陰郁的人，有了事情不會說出來，藏在心里深深的，誰也不會知道他的煩惱是什么。他不跟孩子們說，也不跟母親說，大概覺得孩子們和母親都理解不了他。
事實上，他很渴望別人理解他，但他就是不肯和別人說他的心事，當(dāng)別人都是猜迷專家，不用說出來別人也會猜得到。
他容易身陷煩惱無法自拔。那些小小的煩惱，會在他的思想里慢慢滾大，越來越沉重的壓迫著他。
最近父親總跟母親吵架，鬧得全家人都不開心。他們的矛盾很尖銳，簡直沒有調(diào)和的余地。
事情的起因是，母親跟街坊鄰居閑談聊天時，總把父親當(dāng)成第一話題。而母親一說起父親，幾乎就沒有幾句好話，全是牢騷。她說父親太過驕傲，自以為了不起，瞧誰都不順眼；說父親為人太摳，沒給她買過一件象樣的衣服；說父親心腸太狠，跟她打起架來，下手沒有輕重……。她那樣對父親念念不忘，時刻掛在嘴邊，卻又沒有幾句好話。搞不懂她是愛父親呢，還是恨父親。
跟少言寡語的父親正相反，母親偏偏嘴碎話多。她最愛跟別人傾訴她和父親之間的矛盾，從來不分交談對象，對面是誰在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有機會毫無保留的把一肚子苦水倒出來。她只是需要同情，需要支持。但是她不知道，這種夫妻之間的事，連老天都無能為力。
那些傾訴“對象”里，有很多人是希望“巴結(jié)”父親，站在父親一邊的。于是，就有人把母親說過的話，一字不漏的“報告”給了父親。
父親恰恰最忌諱別人抵毀他的個人聲譽，尤其是在背地里。父親是個很要面子，特別注重自己公眾形象的人。他警告過母親，嚴(yán)禁母親未經(jīng)允許，背后談?wù)撍M管母親說的都是確鑿的“真相”。母親沒有什么想象力，她根本不會虛構(gòu)故事。
母親是個記憶力很差的人，每次父親告誡她的時候，她都十分聽話的點頭答應(yīng)：“我不會亂說你壞話的，我說你做什么呢？我難道吃了飯沒事干？”可是轉(zhuǎn)背她就忘得一干二凈，一有機會，就只顧自己心里舒暢，說什么都會扯到父親身上去。要是那一天受了父親的委屈，她會更加大發(fā)議論。她當(dāng)面斗不過父親，只好背地里盡情發(fā)泄一通。
父親面對母親這個“臭毛病”，真是傷透了腦筋，怎么教她，她就是改不了。他想盡一切辦法，想讓母親閉嘴、鎖住她的口舌，可是收效甚微。
每次聽說母親在背后揭露他不宜示人的“真相”，父親都會大發(fā)雷霆，免不了就是一場爭吵和打罵。打過罵過以后，母親的“毛病”反而更加嚴(yán)重，更加四處散布對父親形象不利的言論。這成了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無限循環(huán)，他們走進了命運的死胡同里。
他們的這種矛盾，貫穿在他們整個的婚姻生涯里。他們自己非常痛苦，旁邊的人也都為他們感到憂慮。有一些人就奉勸他們離婚，可是父親又不愿意離婚，離婚會讓他感覺太丟臉面。在很多人面前，父親其實是個“模范丈夫”，沒有人覺得，愛打老婆的丈夫就不能當(dāng)“模范丈夫”。
提倡離婚最積極的是“思想偏激”的外婆，她夸大其辭的說，這樣下去，早晚有一天母親會被活活打死，還不如離了婚，一個人過。外婆對父親毫不尊重的態(tài)度，把父親氣壞了，兩個人毫不客氣的翻了臉。外婆搬去姨媽那里，很少回來，一多半原因是不想看見父親。
父親和母親每一次吵架后，會進入一個后續(xù)較長的敵對狀態(tài)，人們管這個叫作“夫妻冷戰(zhàn)”。他們同一個屋里生活著，同一口鍋里吃著飯，還同一張床上睡著覺，可就是互不搭理，好象誰也不認(rèn)識誰。
“冷戰(zhàn)”是一種人類獨有的交往方式，只有人類才懂得廣泛利用。貓狗雞鴨就沒有這種智慧，它們傻傻的，只知道“熱戰(zhàn)”和“死戰(zhàn)”。
父親和母親的“冷戰(zhàn)”，能夠相互打擊對方有多深，這個很難統(tǒng)計。但是他們非常成功的讓整個家庭都充滿了“硝煙”的味道，那種“硝煙”濃得能把人嗆死。孩子們一走進屋子里，一個個就變得縮手縮腳、沉默寡言。
沈清有時候很想幫幫父親和母親，幫助他們驅(qū)散那可怕的家庭陰霾，讓他們變得恩愛和睦，歡聲笑語。但是他自己也很害怕父親，一看見父親那張陰冷的臉就渾身發(fā)抖，喉嚨里根本就發(fā)不出聲音。
沈清上午挨了父親的那一巴掌，感覺到心里的羞憤比臉上的疼痛更加劇烈，因為那一巴掌是當(dāng)著弟弟、妹妹的面打的，覺得在弟弟、妹妹面前，真是顏面丟盡、尊嚴(yán)掃地。他片刻的懵然以后，突然憤而轉(zhuǎn)身跑出了屋里。
這幾乎是一種膽大妄為的舉動。因為父親發(fā)火時，就必須老老實實站在原地，接受父親訓(xùn)斥。未經(jīng)父親允許，不得擅自離開。這是沈清第一次有了與父親對抗的行為，沈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變得如此狗膽包天。
沈清一口氣跑到鎮(zhèn)外的小河邊，就那么坐在草地上，對著河水黯然神傷。
他在想著，所有人的父親跟他的父親是不是一樣的，是不是都有突然變得象另一個人的時候。不管怎么樣，他不喜歡父親這樣變來變?nèi)?，真的很不喜歡。他寧愿父親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那么，就可以無所顧忌的憎恨他、唾罵他、甚至離開他……。
他很餓了，隨手扯了一把青草，放進嘴里咀嚼。不過味道太過澀苦，他又吐了出來。
他不敢回家去，猜想著自己公然對抗父親，對父親表示不敬，父親一定愈加暴跳如雷。回去見了父親，還不知道父親會使出什么手段懲罰他。
他希望母親能夠跑來找他，兒子沒回家去吃飯，她應(yīng)該會心疼著急的。
他希望父親也會著急。如果自己被餓死了，難道父親會無動于衷嗎？如果父親因為沈清餓死了很內(nèi)疚，很悲傷，沈清倒感覺很高興，餓死也值得。問題是，他會內(nèi)疚和悲傷嗎？就象母親說的，他心狠起來，是很可怕的。你讓他親手宰了兒子，恐怕他都不會手軟。
沈清在河邊一直坐到天黑，誰也沒來找他，誰又知道他人在哪里呢？他后來還是厚著臉皮，自己慢慢走回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