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用了這個新丫鬟,大家覺得好興奮,如鴛打電話告訴福少爺,福少爺次日過來。
歌茹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寶兒。”
歌茹說:“你們旗人非常喜歡這個‘寶’字兒?!睂殐夯卮鹫f:“也不一定。寶玉、寶釵,是漢人。現(xiàn)在是民國了。五族共和,也沒有什么滿漢之分了。小姐,你說是不是?”
眾人大驚。寶兒不但說文言,如“五族共和”,而且還提到《紅樓夢》里的人名兒。
“你看過《紅樓夢》?”
寶兒微微一笑說:“《紅樓夢》誰沒看過?您現(xiàn)在這個花園子,不就和在《紅樓夢》大觀園里一樣嗎?不是跟演《紅樓夢》一樣嗎?”但是,她忽然停住。然后又說:“小姐,您原諒我失禮?!睂殐翰恢罏槭裁此灰姼枞?,就敢像對地位平等的人一樣說話。
“那么你能讀書寫字了?”
“略識之無而已。別的不敢說?!备枞阌X得寶兒是存心謙虛,她既會用“略識之無”,她讀的書就不少了。寶兒繼續(xù)說:“您知道,在過去,我們旗人不必忙著做事,年輕的男人都是騎馬射箭放鷹。女人就磕瓜子,玩牌兒,閑說話兒。在旗的小姐即使不學(xué)讀書寫字,也從聽?wèi)蚝驼f不完的閑談里學(xué)到不少。閑談既久,博聞多識,就像學(xué)者宿儒一樣了?!?p> 歌茹簡直受了迷惑,心想,除去如鴛之外,她再沒有碰到一個像寶兒那么令人心醉的小姐,而且她比如鴛更富有才藝。不過她覺得自己如墮入五里霧中,莫明究竟,她想事情確是蹊蹺,無法相信。后來,她又多次和寶兒說話,發(fā)現(xiàn)寶兒也通經(jīng)典,也會詩詞。她想到弟弟阿非。寶兒顯然以前是生活在旗人的上等社會。大家很喜歡聽她談?wù)撈烊说募彝ド睢殐撼3T跁痴勚畷r,只是她會忽然住口不言,這更使人覺得神秘難測。
寶兒說:“謝謝您對我這么厚待。但是我不能再在您這兒做事了。其實我心里但愿伺候您一輩子呢?!?p> “為什么不能呢?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啊。”
“不行。”
“那么為什么你不肯和我在一起呢?”
寶兒只是簡單的回答說:“我不能?!备枞銓嵲诓荒芏K?,過了幾天,寶兒就又回到蔣太太院子里去,歌茹送她回去的。歌茹把她留在母親屋里之后,就到如鴛院子里。歌茹把寶兒堅持要回來這種不可解的情形,告訴了如鴛。
歌茹又說:“這邊兒你看有什么異乎尋常的情形沒有?”如鴛說:“沒有什么特別的?!?p> 桌子上花瓶旁邊兒,有幾張紙,上頭寫著娟秀的蠅頭小楷。歌茹的眼光一看到,寶兒趕緊去拿回來。她大聲說:“不要看。”但是她夠不著,歌茹早搶到手。歌茹把弄得折皺的紙拿在背后,問她:“上面寫的什么?”
她回答說:“只是兩首詩。你若看,我可生氣了。”
“我看你的詩進(jìn)步了沒有?”
女傭說:“小姐昨天晚上在燈下寫的。我勸小姐不要費精神。小姐不聽?!?p> 歌茹不勝好奇,對她說:“讓我看看。你我倆人之間還有什么說的?!庇谑情_始看。憋氣又羞愧,轉(zhuǎn)過臉兒去。
如鴛也立在那兒看。紙上是兩首詩。第一首是有感于她自己的掉頭發(fā),第二首是普通的題目詩詞,意思指的是泰山之游。
歌茹說:“寫得很好?!比瑛x說:“妹妹,我告訴你,最好不要寫詩。對你的身體不好??墒悄闫宦犖业脑??!?p> “這不是詩。我只覺得我心里有話要說,非說出來不可。沒有人和我說話,一個人好寂寞,就對著紙說說而已。”
如鴛說:“你若不動筆寫,你就不會想寫詩。詩是表現(xiàn)情感的,你越想表現(xiàn),你的情感就越多?!?p> 歌茹說:“如鴛說得對。我們?nèi)羯诠糯易龃蠼愕?,就?yīng)當(dāng)打你?,F(xiàn)在時代完全不同了。我自己也許還要寫呢。但是治療寫‘閨怨’這類毛病,就是趕緊嫁人。那時候兒,你再寫,寫的也就不同了?!?p> 她的臉羞紅得像桃花一樣,她自己辯解說:“我本意并不真想寫詩,不論閨怨不閨怨。我只是看見枕頭上有我落下的頭發(fā),就開始寫了幾行,不知不覺筆就寫下去,我自己都忘了干什么呢?我得向姐姐們告饒兒。”
她說話的腔調(diào)兒里,有一點兒與以前不同之處。還是病的緣故呢?還是愛情,使她更溫柔,減少了平常的剛強(qiáng)好勝呢?還是因為在這種心事上,她覺得更需要依靠歌茹呢?出來之后,歌茹對如鴛說:“你注意到她有了點兒變化嗎?平常辯論什么,她堅持非她勝不可?,F(xiàn)在她大不相同了?!?p> 如鴛說:“我也看出來了。”
寶兒是個很好的丫鬟。除去回家看父母之外,很少離開蔣太太。她看蔣太太的神氣,已經(jīng)能知道蔣太太的意思,猜她的心事。所以蔣太太非常高興她伺候,并且很喜愛她。
三天之后,花園兒里又有一次集會。巴山約了一位美國小姐,來看看中國的庭園,并見一見他的朋友。美國小姐是專學(xué)庭園設(shè)計的,對繪畫也略有功夫。她是在環(huán)游世界的途程中,經(jīng)過北京,決定停留下來,在北京城已經(jīng)住了一年有余。她曾租了一所很大的中國住宅,房子多得她住不了,有一個中國廚子,一個華文教師,已經(jīng)結(jié)交了些中國知識分子做朋友。在家她有時候兒甚至穿中國衣裳。北京的生活和北京的藝術(shù)家,實在使她迷戀。大部分北京的外國人,不同于上海的外國人,她非常聰明,有高度的文化教養(yǎng),因為北京自然會吸引藝術(shù)家,就猶如上海之自然吸引追逐財富的人一樣。自然,她也迷戀巴山。巴山說一口的漂亮英文。在蘇州的人都認(rèn)得巴山,因為什么地方也有巴山的足跡。歌茹只能說一點兒英文的句子,而她也只能說一點兒中國話。巴山引薦她時,歌茹曾笑她的名字,她很喜歡歌茹的輕松自然,不拘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