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似乎應(yīng)該說到在鄉(xiāng)下寫小說的事情了。
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在鄉(xiāng)下寫小說,那時他們都不管我寫的叫小說,他們管它叫“作文”。我寫小說的事情是很出名的,像曹麗梅那樣來到我面前的人很多。
曹麗梅是另一個班的,我不認識她,但我們兩個班在一起上體育。
我體育很差很差,跑步不及格,跳遠不及格,扔壘球不及格,仰臥起坐也不及格——我一個也做不出來,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一個也做不出來呢?
每學(xué)期測驗仰臥起坐我都用盡全力要起來,但一次也沒起來過,我很用力很用力,有一次還擠出了一個屁,全班同學(xué)都笑了,我說的就是這一次的事情。
測完以后還有兩個字才下課,兩個字就是十分鐘,那是我們鄉(xiāng)下的說法,這兩個字里我坐在了操場邊擦眼淚。
我憋得滿臉通紅,我罵我怎么就起不來了呢?我真的用力了,看我連屁都放了,我起不來我有什么辦法?有什么好笑的?
曹麗梅這時剛好經(jīng)過,她拿了條汽水,那種兩毛錢一條,塑料薄膜封著的有點甜味也有點塑膠味的沒有汽的汽水,另一只手則捏了一包一毛錢的甜姜。
她叼著汽水探身乜了我一眼,問:“怎么啦?”我低下頭不想讓她看見,也不答她的話。
她很豪爽地把裝著甜姜的透明袋子撕開遞給我,說:“吃姜嗎?”
我心里不想要的,可是不知為什么又伸出了手,在那只小袋子里挖出一粒細細嗍著。
曹麗梅見我吃了很得意,她在我身邊坐下,說:“聽說你寫作文很厲害,你教教我,我都不會寫的。”
這是我最早嘗到的名利的甜頭,一個不認識的女孩來到我面前,說我寫得很厲害,還請我吃她的甜姜。
后來曹麗梅上完初中沒再上學(xué),我大一那年,她嫁了,給我發(fā)了請?zhí)?,我在軍?xùn),沒去。
我們好過一些年,我高中以后開始和她少了往來,特別大學(xué)以后,依稀只見過幾面。然而我漸漸更有名了,也漸漸忘卻了我們的好。
在高中,如日中天時的我,去到哪里,人家都竊竊私語,說這就是她了,老師老讀她的作文。
理所當然這種有名只是在學(xué)校里的,在家里我是那個誰誰的女兒,他們叫我誰誰的妹,這是大人叫的。
大人說:“那個誰誰的妹真聰明啊,次次考試都拿第一!”
我很討厭他們這樣說,因為我事實一次第一也沒有拿過,我多數(shù)是拿第二或者第三;另外他們老把測驗說成考試也讓我覺得很討厭,連測驗和考試都分不清楚,還要一定比我們懂得多的架勢讓人難以容忍。
即使如此,大人的權(quán)威也是無法撼動的,如果我非要說,爸或者媽會瞪我一眼,說就你懂得多!
接著別人會咧著嘴嘎嘎地笑,我的父母為了向?qū)Ψ奖磉_他們是有教養(yǎng)的,則要把我狠狠地詆毀一番,說我就知道抓著書,就知道寫,連飯也不會煮,沒鬼用的!
不客氣的人聽了可能會說:“那早點嫁伊出去吧!”
爸媽往往回答說:“當然,小學(xué)畢業(yè)就嫁了伊去!”
最后一起仰頭嘎嘎地笑。
我認為他們那樣的對話和笑是極其傻氣的。我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他們,踩著木梯爬上閣樓。
天熱的時候,木樓板被蒸出熱氣,我盤腿坐在上面,就著一張矮桌寫字,汗一顆顆地冒,身體折疊起來的關(guān)節(jié)處滑滑溜溜的,握著筆的手濡濕,寫下的字也一個個被浸得病懨懨,處處是咸咸澀澀的味道。
我寫的和別人寫的很不一樣的,那時我就充滿自信,別人都寫自己打個籃球或者去超市買了個什么然后今天心情很高興等等,而我寫的是我腦子里構(gòu)思的故事,有時文章里的我不是我而是一只小狗小貓之類的,在我身上種種奇跡像夏天的雷雨狂砸不已。
然而我寫的第一個故事不被看好,不被姓高的語文老師看好。放學(xué)后我在講臺上截住了他,把抄得很工整的作文本攤在了他面前。
高老師把摘下了的眼鏡重新戴上,他幾乎是趴在講臺上看這個故事,右腳跟無所事事地從皮鞋里翹起,左右搖擺。
一群平素吱吱喳喳的女生也圍在講臺四面,從各個并不舒服的角度盯著我的本子。
我心里想她們過于八卦了,我寫故事關(guān)她們什么事呢?
那個故事320格的本子我抄了四頁,高老師翻了一頁,一頁又一頁,我等著他贊許,他向來不吝于此,可是這次卻很有保留,他說,這個寫著就好,可是拿到外面去很難和別人爭的。
這話我不信,回去后我就拿信封封了作文紙,端端正正貼上郵票,然后一筆一劃地抄好地址,抄完還捏著報紙底角核對了三次,確認沒有寫錯,才放進了爸搭在摩托車后座的郵袋里。
那會兒市里的師范學(xué)院剛出了一份報紙,4開大小,套紅印刷,每個學(xué)生都得訂。
發(fā)下來的第一期很讓我雀躍,但我那時還沒有想到投稿的事情。想到投稿,和班里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男生有關(guān)。
說他不學(xué)無術(shù),那是我的感覺,他整天邋里邋遢的,成績很一般,但搞一些不正當?shù)耐嬉鈨海热缈痉?、捉蜻蜓、胡侃“七二八八七九十”就很有一手?p>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在我家門口叫我的名字,我很驚奇:他怎么找我來了呢?
他交給我一只封好的信封,還有2毛錢是買郵票用的,他知道我爸是那個摩托車后挎著郵袋穿街過巷的派信佬。
晚上我把信交給了爸,爸一邊貼著郵票一邊說:“投稿???……”我心想這個人能干什么好事情呢?我就說我不知道。
但事實證明他還真干了一件好事情,沒多久他就收到了師范學(xué)院寄來的樣刊和5塊錢稿費,全校學(xué)生都在那一期的《小學(xué)生報》上讀到了他寫的那一道IQ題。
班里立馬有人叫囂開了,說這不是他寫的,這是抄來的云云……
但無論怎么說,他出名了,他轟動了全校,所有人都知道了四年級有個男生在報紙上發(fā)了一道IQ題,他還收到了5塊錢稿費——這在我們看來是很不錯的收入,和中六合彩差不多的雀躍。
方菲雁
這是一封情書,寫給所有堅持寫作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