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一寸寸描摹他的眉目，我手抖得厲害，幾乎要覆不上他的臉。我們互相依靠才得以在冰天雪地中堅持下去，若是趙延和不在了，我大概也堅持不下去了。我沒有爹娘，沒有親人，所有疼愛我的人接連慘遭不幸。我喜歡的人如今命懸一線，而我卻束手無策，只能細(xì)細(xì)記住他的樣子，帶著無盡的憂思和愛戀陪他共赴死亡。
萬籟俱寂，雪下得更大了些。趙延和頭上早已密密麻麻地覆了一層，就像滿頭青絲盡化作白發(fā)。
夜色更濃，洞中一片冰冷。我又湊近趙延和了些，仍抵擋不住陣陣如潮水邊襲來的寒意。
我的身體被凍得快失去知覺了，連牙齒也不住地打顫。我知道如果今晚我們沒有辦法從洞里出去，就再也沒辦法出去了。我向來惜命，可現(xiàn)在一點(diǎn)也不害怕了。趙延和就在身邊，我伸手就能摸到他冰冷的指尖，我們在冰天雪地里唯有彼此。若是歲月到此結(jié)束，我亦心安。
我眼皮沉得像掛了個千斤墜，幾乎睜不開，掙扎了幾番都無果，眼前逐漸模糊不清，意識也一片混沌。
耳畔有微不可聞的聲音，飄飄忽忽像是從夢里傳來的。
“那就賴著我吧，無論以后發(fā)生什么，無論你心上人是誰，都留在我身邊……”
是做夢嗎？是夢也好，再怎么也是一場美夢。
我睡得昏昏沉沉的，總是夢見那片湖水和白衣少年溫暖的懷抱。可湖水越來越冰，涼得我怎么也承受不住。
我是被凍醒的，四肢像是浸在冰水中，身體不住地打著寒戰(zhàn)。我抬了抬眼皮，眼皮重得睜不開，頭痛得像是要從中間裂開。我用盡全力才將眼睛睜開，眼前的景象分明是平日里住的房間。
趙延和坐在床邊，見我醒了，立馬端了藥要喂我。
我看著他的臉，眼淚順著臉頰一路落下來，一滴一滴地跌在枕上。
趙延和用指腹拂去我臉上的淚滴，笑著對我說：“別哭，我們都好好的呢?！?p> 他扶我坐起來，用勺子喂我喝那碗黑漆漆的藥。
我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開口時聲音嘔啞，只發(fā)出一個音節(jié)便發(fā)不出聲。他將勺子伸到我嘴邊，似乎早就知道我想問什么，一條一條地說：“昨天夜里是徐平在山上找到了我們?？苁宓臒肆耍覜]有大礙，傷處也包扎好了，假以時日就能痊愈。反倒是你，一回來就發(fā)起了高燒，昏睡了三天才醒。”
我順從地張嘴，鼻子聞不到任何氣味，藥到了嘴里我才感覺到苦。一股濃郁的苦味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我襲來，我沒有準(zhǔn)備，險些一口噴出來。
趙延和用手帕將我嘴邊的藥細(xì)細(xì)擦去，又重新舀了一勺：“良藥苦口，要喝藥才能好起來?！?p> 我苦得整張臉都皺在一起，好不容易才將藥咽了下去。待一碗藥喝完，我連命都快沒了半條。但良藥苦口利于病說的是真不假，藥剛下肚我便覺得身體稍稍暖和了些。
我又在床上躺了好一會兒，感覺自己恢復(fù)了些力氣，扶著床沿就要起身去看寇叔。
我才剛爬起來，徐平就扶著寇叔過來了。寇叔一見到我便紅了眼眶，他在床畔坐下，用手觸摸我的臉。他的手上布滿了繭，如同干枯的樹皮。
我原先沒有發(fā)現(xiàn)寇叔的眼眶那么深，深得像是一口枯井。他看著我時，眼神中連半分欣喜都沒有，眼底都是憂慮。我心中有些不安，卻強(qiáng)笑著安慰他道：“寇叔，我們不是都沒事了嘛，別擔(dān)心?！?p> 我的聲音沙啞，說起話來就像有幾只公鴨在叫?？苁宓谋砬橛中奶塾窒胄?，他用手拍我的頭：“別說話了?！?p> 我便不說話了，一會兒瞧瞧寇叔，一會兒看看趙延和。徐平如同一尊雕像般站在門口，他們?nèi)齻€人誰也不說話，神色凝重，屋中的氣氛有幾分尷尬，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寇叔忽然捂住嘴咳嗽起來，他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臉都咳得通紅。我整個心都揪了起來，連忙下床去給他倒水，誰知道踏在地上的時候身子軟綿綿的，像一腳踏在棉花上，差點(diǎn)摔到地上。趙延和將我按回榻上，扯過被子將我裹住。
寇叔稍微緩過來一點(diǎn)，他慈祥地朝我笑道：“估計是方才吹了冷風(fēng)，沒什么大礙。”
見我不信，他咧開嘴笑得更加豪放：“想當(dāng)年我被敵軍包圍，被刺了幾劍都無恙，如今一場風(fēng)寒哪能將我怎么樣呢？”
我稍安心了些，扯著粗噶的嗓子對他說：“寇叔，好好休息?！?p> 他也叮囑我說：“阿福，你也早些好起來?？斐α?，到時候我們一起放燈?！?p> 我點(diǎn)頭應(yīng)允。
寇叔轉(zhuǎn)身又開始不停地咳嗽。徐平遞了手爐讓寇叔抱上，他扶著寇叔步履緩慢地出了屋門。
待屋門關(guān)上，趙延和烏黑的眼珠直勾勾地看著我，他的眸中倒映出我的眼睛，我不知他何意，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瞧。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無表情地說：“那個李泓一大早又來向你求親了?！?p>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語氣也沒有起伏，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仿佛就是在向我傳達(dá)一個微不足道的訊息。雖然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待寇叔病好就孤身前往汴京，此時也不必再徒留牽掛，但看見趙延和如此淡漠的樣子，還是抑制不住的失落。
我挪開眼不再看他，“你答應(yīng)了嗎？”
“這是你的事，該由你做決定，我又怎能越俎代庖。”他的語氣仍是淡淡的，“你自己拿捏便是?！?p> 我心中沒來由地有些惱怒，卻無從發(fā)作，只悶悶地應(yīng)了一聲。
“有些事還是要深思熟慮之后再做打算才好，對于愛慕……”他聲音一頓，又繼續(xù)說道：“對于愛慕之人還是該知根知底才是?！?p> 他拂袖起身，眼睛里沒有溫度，只是平靜地看著我。
我也盯著他，“若是我深思熟慮之后得到的還是那個答案呢？”
他眸中黯了幾分，似有些失神。不過只是一剎那，他又朝我笑了笑：“那便再好不過了?！?p> 我心中苦澀：“你就不問我是什么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