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忘川往生門崩塌的那一瞬間,人間有蜃景,虛空深淵有鳧篌之象,歸隅谷天幕與地平線交界處旁迤斜出的那一根巨大虬枝正是尋木的枝干。
不同于柱神木,那樣的天地之木,是這世間形成的地基。尋木只是信仰之木,連接世間信仰和祈愿之力的源頭,是附著著信仰和祈愿而生的巨木。從未現(xiàn)身與歸隅谷,可整座歸隅谷卻是由尋木構(gòu)建而成。
如今尋木現(xiàn),橫臥于天幕與地平線交界處,如旋轉(zhuǎn)乾坤一般拉扯出歸隅谷天空里原本倒掛的山河。當(dāng)大地變成嶄新的面貌的時候,灰色便充斥著這片天地。以往五彩斑斕的山河也好,灰白單調(diào)的原野和無盡黑暗的深淵也罷,一一被灰色的筆墨浸染滲透。
灰色,萬里河山皆灰色,僅余天空的常景——日月同輝,也同樣染成了灰色。
昏暗而蒼涼的光芒照耀著這片大地,歸隅谷失去了所有色彩。到處是灰蒙蒙的沉悶和單調(diào),可是即便如此,也并沒有影響到這片土地上生活的廢神們。
糸靨在一天之中認(rèn)識了許多的伙伴,從歸隅谷喪生色彩開始,她突然之間冒出了好多的古怪鄰居。她先前就住在灰白原野,也適應(yīng)了這塊地界上的一切,而現(xiàn)在只是所有色彩斑斕的地方通通變得和灰白原野一個色調(diào)而已。
她并不覺得又何怪異,要說怪異也只是那原野盡頭橫臥的巨大虬枝。奇怪的扭曲枝干,像連接天與地的階梯,又像一條盤踞而臥的巨蛇。遠(yuǎn)看是搖曳起伏變化著,近看卻是靜止不動,太詭異了。
而更詭異的是,糸靨越看著越覺得,那深灰之虬枝,有種暗抑混沌的幽靜之美。她以為這只是她自己的錯覺,后來發(fā)現(xiàn),這不是她的錯覺,而是眾所皆認(rèn)為的錯覺??蛇@,真的是錯覺嗎?她疑惑了。
“喂,你的石頭給我!”頤指氣使的傲慢語氣,在糸靨耳畔回響時,她正站在自己院子的門口,看著原野盡頭。她微微偏頭就迎上空山相貌平平臉上的那雙赤黑異瞳的眼睛,妖艷而詭譎,總讓她驚艷。這是她的新鄰居之一,名空山,和她一般的身高,卻力氣大的驚人。
“給我,小瘦子!”空山嚷嚷著索要糸靨捏在手心里的半月玉玦,一副“你再不給我就要搶了”的惡霸嘴臉。
糸靨卻趕忙把手背到身后,橫眉冷對,“不給!這是我的東西!”說完就徑直跑進(jìn)屋子。
“哼!真小氣!我就看一下而已!”空山腳踢著糸靨所居院子的門扉,一臉不耐煩。
“空山!你又欺負(fù)新來的了,是不是!”大嗓門兒如喇叭炸響,風(fēng)風(fēng)火火聞聲趕來的是空川,也是糸靨的鄰居之一。與空山只在身形上有所區(qū)別,是空山胖了五倍的模樣。同樣的一雙赤黑異瞳,空川的瞳孔卻更接近豎瞳,像獸瞳。
“我沒有!你又冤枉我!”空山大聲反駁,面紅耳赤,他最不愿被空川說教了,也最討厭空川。
“你還敢反駁!”空川說話間已經(jīng)一巴掌拍了過去,卻被空山敏銳躲了過去。他再要一巴掌拍空山時,被遠(yuǎn)處趕來的一群身影擱置了。
“空川啊,你怎么老是與空山過不去呢?”說話的是為首的空河,佝僂著背,慈眉善目,是最長者。
“我看那,一定是空山惹怒了空川!”在空河身側(cè)的是空湖,青年模樣,與空山相像,只那雙瞳色不同,是黑色。
“哈哈哈,他倆經(jīng)常胡鬧,孰是孰非,誰也說不準(zhǔn)!”這次說話的是空海,站在空河另一側(cè),蒼老容顏,笑聲卻充滿年輕的活力。
以空海,空河和空湖為前,其身后還有幾位或年輕或蒼老的面貌。他們都為空姓,空無的空,空蕩蕩的空。這些空姓的男男女女,都曾是神明。喪失神格,淪為廢神,被冠以空姓。在歸隅谷一直過著如候鳥遷徙一般的日常,中途掉隊則意味著再也不會再見。他們有的記得前塵往事,有的是真的什么也不記得。
這幫遷徙而來的群體,一直追尋著尋木的蹤跡而活動??僧?dāng)真正的尋木,就身在眼前時,卻誰也沒有認(rèn)出。何其諷刺,又何其悲哀。
糸靨坐在屋里,聽著屋外的嬉笑說鬧,低頭凝視著手掌心里的半月玉玦。暗淡無光的青色半月玉玦,沁涼入骨的質(zhì)感。她慢慢合攏掌心緊握著,埋在胸口,臉上一片虔誠,似乎那塊半月玉玦就是她的信仰。這是她近日常有的舉止,奇怪的是每一次這樣握住玉玦埋在胸口,她的心中會異常的寧靜祥和。有一種像是被撫平了靈魂傷痛的錯覺。
灰白的原野上,三三兩兩緊挨的屋舍,是灰色日月下僅有的生活氣息。
原野盡頭的尋木虬枝橫臥天地間,是歸隅谷新生的風(fēng)景線。
禺四大抵怎么也沒有想到,不過一年之余,歸隅谷就發(fā)生了如此遽變。他站在尋木的中心地帶,幾乎被虬枝盤曲所包圍。這無葉的藤蔓樹,樹干深灰似人間的鋼筋水泥混凝土所筑一般。
這里是尋木的中心地帶,可觀整個歸隅谷。所以,他輕而易舉看到了歸隅谷失去所有色彩變?yōu)榛疑澜?,也看到了原野屋舍前廢神們的日常。
可是,為什么歸隅谷會有此變化呢。禺四不解,他也無處尋解。他掏出懷里的玉盒,緩緩打開,里面竟躺著一顆如琉璃的紅色珠子,正常人類食指與大拇指對接的大小。這名為鎮(zhèn)神香的紅色珠子,泛著冷寂的光澤。
禺四慢慢屈身跪地,小心翼翼把玉盒放在地上。他化為人形的手掌突然變?yōu)樨镄螒B(tài),開始刨向他身前的地面。
不一會兒,這塊銀白的土壤的地面,被他刨開一個不大不小的坑。然后他將玉盒合上,連同里面的紅色珠子一起埋入地下。接著恢復(fù)地面原狀。再然后,他起身,一只手輕松割開了另一只手掌心,有淺紅的液體垂流而下,直至方才動土之地。
當(dāng)禺四收手背到身后之時,地面銀白土壤頃刻之間染上淺紅的艷麗色彩。但也只是須臾,稍縱即逝,就恢復(fù)原貌。
所謂鎮(zhèn)神香的紅色珠子,也可以說,那并不是一顆珠子,而是被糖衣所包裹的香料。這香料,是催生尋木開花的肥料。尋木開花,所散發(fā)的香氣,才是真正的鎮(zhèn)神香。
廢神們所意識的歸隅谷空氣里每隔一個時辰就會有鎮(zhèn)神香飄散而來,其實是錯覺。那并非是一個時辰,而是一個月。尋木開花只在月初,每個月的第一天午夜。所以,歸隅谷真正的時間流速與外界相差一個月。
禺四每一年都會在同樣的時辰來歸隅谷,安放鎮(zhèn)魂香是他的使命??墒钦l賦予他的使命,他卻不知。禺猴一族,世代侍奉虛空深淵的十方神。除非生來有神格,否則五百年而亡。
他生來無神格,卻存世數(shù)萬年了。也只是因為,他是尋木的侍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