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章：空難

　　題記：天空沒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出自泰戈爾的《流螢集》）。

　　但凡出遠(yuǎn)門，我總愛乘坐飛機，而且十次中有八九次，我會挑一個靠窗的座位。

　　飛機在空中翱翔之際，窗外的世界是在地面上感受不到的壯觀，藍(lán)天若海，白云如毯，高懸的太陽仿佛永恒的明燈，指引著人們前進(jìn)的方向。

　　2020年5月31日之前，我從沒后悔過自己的選擇。

　　那陣顛簸來得太過突然，窗外飄過一線黑色的煙霧，瞬間，整個飛機靜了下來，我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偷偷解開安全帶的壯漢正手忙腳亂地將安全帶重新扣好，然后他緊張地抓住前座的椅背，把它摳得幾乎變了形。

　　隔座的小女孩本吸吮著手指，卻被壯漢的行為嚇得停住動作。她似乎感受到驟然凝固的空氣和四周緊張的氛圍，小嘴一扁，嚶嚶地哭了出來。

　　宛如按下了什么開關(guān)。

　　飛機的震顫越來越劇烈，并且明顯地往左偏斜，我不禁感謝起身旁的是個壯漢，他紳士地用臂膀支撐著小女孩嬌小的身軀，扒著椅背的手指愈發(fā)用力，沒有像我右前方的那個男人一般倒在前座女人的身上。

　　空姐竭力安撫著乘客們的情緒，可惜收效甚微，尖叫聲與祈禱聲此起彼伏。我又往窗外瞟了一眼，黑煙更粗了些，飛機傾斜著半埋在云層里，如同一尾在白浪中擱淺的鯨魚。

　　真是糟透了，現(xiàn)實中可沒有一個能化腐朽為神奇的江戶川柯南。

　　我有些驚異于自己異乎尋常的冷靜，又暗忖我平日里奉公守法，積極工作，熱愛生活，不虐待動物，應(yīng)該積了不少陰德，怎么空難這種倒霉事偏偏教我給撞上了——果然，人類只有面對無法控制的生死時，才會真心實意地乞求命運與神明的眷顧。

　　平?？偘压ぷ鞣旁谑孜坏奈遥烤篂槭裁?，看到媽媽用微信緩慢地敲出“回家吧，媽想你了”之后，就果斷地訂下這班飛機呢？唉，父親早亡，母親嘴上不說，多少有些寂寞。奈何我不是那種特別戀家的人，老是念叨著“大丈夫志在四方”，用賺錢養(yǎng)老為借口漂泊在外，心中明白應(yīng)該多陪陪母親，卻總被應(yīng)酬與工作牽絆，分身乏術(shù)。不過當(dāng)飛機的機頭略略朝下、開始像陀螺一樣緩慢打轉(zhuǎn)之際，我在忽然變得寂若死灰的飛機里，左手把住扶手，右手探入褲袋摸了摸關(guān)機黑屏的手機，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我也思念她，非常思念她——我暗恨看完母親的微信消息后沒有回復(fù)，也恨面對不會使用手機電腦的母親時滿臉嫌棄不耐的自己。

　　我呆坐在原地，耳中嗡鳴漸響，什么也聽不清，只覺得眼眶里竟然有點濕潤。

　　剎那間，我聽到一聲巨響，機翼右側(cè)附近的一小塊天花板脫離機體，消失在遠(yuǎn)方。明亮的小孔里傳來巨大的吸力和冰寒的氣流，乘客們卻詭異地沉默，惟余一張張哀戚絕望的臉，譜寫著消極的樂章。

　　哦，也許我該做好心理準(zhǔn)備——我隨時可能被死神收割掉這短暫的生命。

　　我胡思亂想著，試圖回憶自己那既算不上平淡無奇也稱不上波瀾壯闊的一生，腦子里卻全是空白。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這輩子從未如此平和，如此中立，又如此渴望著得到一個答案：外星人究竟在哪里，鬼神到底是否存在，時間穿梭能不能回到過去，廣袤神秘的星空又有沒有盡頭。

　　強光一閃，我陡被窗外的太陽晃得睜不開眼，我干脆閉上雙目，眼前卻是一片光明，仿佛是指引著我得以在黑暗中砥礪前行的光芒。

　　于是我空白的腦海里突然有了畫面，那是年幼時看過的一個短片，好像叫《無翼鳥》，里面有只沒有翅膀的小鳥，在懸崖上釘滿許多樹木，最后從崖頂一躍而下，為了追求飛翔的夢想，燃盡生命的余暉。

　　我已經(jīng)掉下了懸崖，但我的夢想又是什么呢？

　　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又有點可悲，如果能活下來，就不要再浪費生命，去尋覓真正熱愛的事情，去珍惜真正記掛的人，去探索真正喜歡的知識，好好想一想活著的意義。

　　真有這一天的話，即使不幸再遇此情此景，我相信我也能不留遺憾地說出那句泰戈爾的詩句：“天空沒留下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

　　2020年5月31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