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種子

　　　　“奶奶！種子讓耗子咬了”

　　“啥！這該死的小眼賊，這可是來年的收成啊！咋能鉆進缸里去的！”

　　像大山、石頭這樣的軍士，屬于軍戶，他們的主要義務，便是出一丁男當兵，也就是赴衛(wèi)所，做在營正軍。正軍能免除全部差役，而且，假如自家的兄弟多，還可帶一位入營照顧起居，稱為馀丁，原籍的兄弟亦可以有一人免差役，以保障其家庭勞作生活，并供給正軍之生活所需。明太祖說過：“吾養(yǎng)兵百萬，不費百姓一粒米”就是這么來的

　　張嬸子本有三個兒子，石頭本來只要照顧好老娘，種好分得的田地就夠了，奈何兩位哥哥相繼離世，必須以戶中壯丁補充，所以石頭才做了正軍

　　眼下張家丁盡戶絕，軍籍是要除掉的，變成民籍。以前總盼著變成民籍的一天，可是如今卻寧愿一輩子做軍戶，只要兒子活著。除此之外，由于軍戶負擔沉重，故多給田地，且每月有固定的月糧，一旦變成民籍，不僅月糧沒了，田地也會變少，還要交糧交稅。

　　張嬸子家不富裕，這些種子馬上就要用來種地，被耗子糟蹋了，必須買新種子補充，不然不僅交不上糧稅，自己和妮子也得餓肚子。話說的輕巧，可是，哪里來的銀錢，家里只有幾枚純度不高的銅板，一把種子都買不到，唉！怎么辦吶？

　　“妮子，你在家待著，找找看能不能掀了耗子洞。奶奶出去一趟”

　　“哦”

　　張嬸子呸了點口水在手掌上，往頭發(fā)上一抹，讓自己盡量顯得精神十足，出了家門往東走，那是百戶的家。她要去做一件理所應當，又難以啟齒的事兒

　　經(jīng)過一夜奮戰(zhàn)，百戶晃晃蕩蕩回到了房間，剛沾上枕頭，只覺得神疲體乏，迷迷糊糊的就開始贏錢：豹子，通吃……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他娘的！誰呀！”

　　百戶正準備把錢抬到馬車上拉走，就被一陣急促得到敲門聲驚醒

　　“哈哈，百戶大人在呀，是俺吶，你張嬸子”

　　百戶一聽，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情緒瞬間煙消云散，樣子反而有點心虛

　　“啊，來了”百戶輕輕的長出一口氣，起床開門

　　“哎呀，百戶啊，嬸子知道你忙，我說完就走。唉~俺~俺也不要臉了，是這，俺兒的撫恤啥時候下來？缸里的種子叫耗子霍霍了，急等錢用”

　　百戶心想：該來的總會來。他輸給小旗的五十兩銀子，就是石頭的撫恤，本想直接交給張嬸子的，奈何……唉……

　　“啊……撫恤啊，那個，您吃了嗎？”

　　“還沒呢，這不，趁著都沒出門，俺就來了，你看~”

　　“那個，啊，我身上有點銀子，先給你應急”說著，百戶在身上上下摸索，衣服的褶子都熨開了，連枚銅板都沒掉下來

　　“不用不用，要是沒發(fā)下來，俺晚上再過來，你替俺跟千戶催催，嬸子確實著急，歇著吧，俺晚上來”張嬸子轉(zhuǎn)身離開，比來時走的還快，眼淚珠子在轉(zhuǎn)身的瞬間串成了串，牙在打顫，嘴唇說啥也閉不上

　　“嬸子，嬸子~”看著張嬸子遠去的背影，百戶頹然的坐到炕上，賞了自己兩耳帖子，睡意全無

　　眼淚來的快，去的也快，正急步走的張嬸子頓然停住，轉(zhuǎn)身折回去。撫恤一般過了頭七就會給到家屬手上，百戶吞吞吐吐的樣子，越想越不對，這里有事兒，自己得弄明白，不是為了錢，自己的兒子得有個說法

　　“啪啪啪~啪……”

　　“嬸子，你咋回來了”

　　“嬸子問你個事兒，俺家現(xiàn)在是軍籍還是民籍？”

　　“軍籍”

　　“啥？”

　　“不，民籍”

　　“到底是啥？”

　　“軍籍民籍，哎呀，俺也不知道”

　　“行，嬸子心里有數(shù)了，你歇著吧”

　　張嬸子為什么有此一問？原因在此，假如是軍籍，說明石頭的名字沒有勾去，在名冊上他還活著，月月有戶部發(fā)的月糧。但是事實上，石頭死了，這月糧她得不到，還得干著民戶的事兒，交糧交稅，石頭也沒有撫恤，這是一種常見的吃空餉的方式

　　死的，是自家的兒；苦的，是自家的娃；肥的，是上面的官兒，下面的吏。張嬸子不會寫字，沒讀過八股，但是她不傻，她得讓人知道，自己的三個兒子都是好樣的，都是為了保衛(wèi)大明江山，流盡了滿腔熱血

　　“我一個老絕戶，怕你們啥？”張嬸邊走邊嘟囔，這回光線很好，看得見，也聽得到。她沒有回家，徑直去找千戶

　　“千戶，門外有一個老太太找您，說是張根他娘”

　　“張根？哦，上個月被倭子偷襲的軍士。他娘來干什么？你沒問問？”

　　“我問了，她沒說”

　　“請進來吧，這是英雄的母親”

　　“是”

　　不一會兒，張嬸子在衛(wèi)兵的帶領(lǐng)下見到了千戶

　　“千戶大人，俺是張根的娘”

　　“大娘培養(yǎng)了一個好兒子”

　　“俺一個粗人，哪會培養(yǎng)，他就是憨”

　　“呃，您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確實有事兒，俺想問問，俺兒的撫恤啥時候發(fā)”

　　“撫恤？”

　　“對，撫恤”

　　“哦，五十兩銀子，昨天已經(jīng)給百戶領(lǐng)走了，怎么？你沒收到？”

　　“啥？已經(jīng)領(lǐng)走了？”

　　“是啊，我親自交到他手上的”

　　“那俺家還是軍籍嗎？”

　　“因為張家丁盡，已經(jīng)除了軍籍了”

　　“這~”

　　“大娘，是出了什么意外嗎？但說無妨”

　　“沒，沒事了，俺兒能安心了。俺走嘞！”

　　張嬸子心頭的怒火熄了，燃燒起了自豪的光

　　“大人，這事兒有蹊蹺”

　　“去五十兩銀子來，帶著人，我得去看看”

　　“是”

　　張嬸子出了府門，眼前的窘境和未來的苦日子全都拋到了九霄云外，步伐輕快，心里的郁結(jié)開朗許多。正走著，只聽后面有馬蹄聲，急忙避到路旁

　　“大娘，您這是去哪啊？”

　　“千戶？俺回家啊”

　　“正巧順路。你們兩個攙著大娘，駕~”

　　“啥？”

　　張嬸子還沒翻過味兒來，就被兩個小伙子一人一條膀子，架了起來。這可不是要抓她，是幫她提速，張嬸子體驗了一把飛馳的感覺

　　“大山，打魚去了！”

　　“哎！俺媳婦身子虛，抓兩條魚給她補補”

　　“咱營里沒有比你更好的爺們了”

　　“嘿嘿~”大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接著說：“你這是去干啥？咋都往那邊跑”

　　“哦，聽說千戶來了，好像是百戶貪了石頭的撫恤金，張嬸子也在”

　　“啥？真的？”

　　“我也是聽說，去看看不就行了”

　　“那俺一會去，先把魚送家去”大山拎著兩條比腿還長的魚，呼呼的跑了起來

　　“說！錢呢？”

　　“什、什么錢~”

　　“張根的撫恤”

　　“俺給張嬸子了”

　　“啪！”千戶以鞭子抽在百戶臉上

　　“說！錢哪去了！”

　　“俺、俺真的……”

　　“啪！”又是一鞭子，這鞭子可狠，打的百戶半邊臉頓時腫了起來

　　“哎呦！”百戶吃痛，哀叫出聲

　　“閉嘴！不許喊！你小子什么錢都敢貪，你花的心安嗎？就不怕張根的英靈跟著你嗎？”

　　“俺、俺沒想貪，是小旗，非拉著俺賭，我輸光了，本想著翻本，誰知道，這、這，輸了個底朝天”

　　“大明律！聚眾賭博者，該當何罪！”

　　“該當、該當~”

　　“說！”

　　“砍手~六哥！你不能?。∥沂悄阌H弟弟呀！”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不是你哥，是千戶”

　　“六哥，千戶……”百戶緊緊抱住了千戶的大腿，哀求不停

　　“滾！丟人現(xiàn)眼！爛泥扶不上墻！凡官吏參與賭博者，罪加一等！來人！”

　　“哥！俺錯了，俺以后再不賭了，五十兩銀子俺砸鍋賣鐵也還上！”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