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莊富生在曬場上和周大福相聚后,便徑直向通天港進發(fā)。
天漸漸亮,人漸漸多,圩村不時有三三兩兩的民工加入他們的隊伍。隊伍逐漸連貫,快到通天港碼頭,儼然成了一條灰色的長龍。
沿途人們都急急地趕,莊富生夾在隊伍中,走到一多半路程,已經(jīng)衣衫濕透后背。被急雨沖刷過的路面又硬又滑,很難走,他不經(jīng)意一腳踩著水汪塘,一個趔趄,險些跌倒。緊張中,神經(jīng)控制似乎亂了套,后竅竟冒出點兒東西來了,他趕緊穩(wěn)住,括約肌一陣緊縮,如緊緊夾著條尾巴,小心翼翼走完余下的路。
通天港碼頭是長江北岸再普通不過的一個小碼頭。這里沒有躉船,只有幾間小平房,賣票、供旅客短暫停留。普通木船、機帆船出港或過江,就在港邊放個跳板上船。特別的是,從上海到高港的長航大客輪往返都在這里???,這給百姓往來大城市帶來了方便;但輪船只能在近北岸的江中停泊,乘客上下,都需用小木船接駁。今天和莊富生一樣的大批民工起大早甚至冒雨朝這里趕,就是要從此乘輪船前往工地。
大約七點鐘左右,民工們已把小小的碼頭附近的空地占滿了。起初,有興致的還聚在一起打打牌、聊聊天,隨著時間推移,開始有人抱怨起來:
“怎么到現(xiàn)在船還不來?”
“到這時船都不來,要那么早死催我們干什么?”
“真他媽的不把我們民工當人,什么‘水利戰(zhàn)士’,說的好聽!”
……
沒有人出來解釋說明做工作,只是自怨自艾發(fā)牢騷罷了。
江霧蒙蒙,冷風(fēng)陣陣,天陰沉沉的。畢竟已是深秋初冬,出了汗的身子在這冷風(fēng)的吹拂下,有的已經(jīng)直打寒噤了。于是跳跳腳暖身,或找避風(fēng)的地方歇息。
莊富生沒有這么悠閑。他一到碼頭,馬上喊住周大福,讓他幫看行李擔(dān)子,自己先到茅廁解后顧之憂。開始還擔(dān)心輪船說到就到,來不及去呢,現(xiàn)在輕輕松松舒口氣,解除了后顧之憂,也加入與大家一起苦等的行列。
八點,九點,十點,時間在人們焦急的期待中過去。偶有一兩艘輪船從江上過,但都沒有鳴笛,不是民工們所盼望的。希望——失望——罵幾句娘——再去追求新的希望,大家就在這樣不斷的情緒起伏中冀盼,實實在在是一種“望眼欲穿”。
“嗚、嗚——”當密云中模糊的太陽影子快到頭頂時,終于傳來了低沉的汽笛聲。民工們的情緒一下由低迷變得驚喜興奮起來,雖然等得很苦,可畢竟船還是來了。大家爭先恐后上船,駁過去。莊富生靠近了才知道,原來大輪右側(cè),吃水線上方約一米高的地方洞開一道小門,駁船上的人就通過門口放下的軟梯從這道門進入。鐵鍬臉盆叮叮鐺鐺,行李擔(dān)子碰碰打打,一次又一次駁過去再返回來,終于都上到大船了。所有的人全都松一口氣。
這船真的很大,碼頭上那么多人,上到船里卻并不見多。船上的人全有座位,行李擔(dān)子全放得下,而且樓上還有其他碼頭上的民工呢。莊富生不是第一次乘大輪,他看出這一層似乎是貨物艙加座改裝為客艙的。不過,這也不錯了,地方大,放東西,坐人都隨心,一個大隊的民工坐一塊,打牌、閑談,一會兒就熱火朝天。莊富生出了汗的身子在岸上被冷風(fēng)吹得透涼,到船上又覺得燥熱,坐在椅子上只是昏昏欲睡。
“哎,二呆子,天掉下來了!”不知什么時候,正當莊富生睡著覺得很舒服,突然一聲叫,把他驚醒了。睜眼一看,面前的人全對著自己笑。原來,莊富生張嘴睡覺,樣子有點好笑,周大福打牌時看到了,就當眾出他的洋相。莊富生心里很反感。這個周大福,常會在人前講冷話,弄得自己很難堪,可也拿他沒辦法,誰讓他是民兵排長呢!莊富生裝作迷迷瞪瞪沒睡醒,照舊閉目養(yǎng)神,不去理會他。沒人理會,他們又專心致志研究五十四張去了。其實,船上除了民工自己鬧騰,還是很靜的,沒有廣播報時或告知到達目的地,更沒有音樂歌曲可以欣賞。所以,有時鬧騰靜下來了,會突然感到一片寂靜,只有輪機不知疲倦的“通通通”悶響不停。
打完牌,周大福他們吃飯了,問莊富生,莊富生說不想吃。其實不完全是吃不下,也還是怕吃了會拉?!袄菦]藥醫(yī),餓到太陽歪了西。”他相信老農(nóng)的這個傳教。他以前也便常常這樣干,確實有效。
但有人見這情況不放心,說這是去干苦活的,不吃飯怎行?“不舒服要去找醫(yī)生,船上有的。民工上路,便是全包,看病不要錢,連掛號費都不要;藥也好,不比合作醫(yī)療。”一位頭發(fā)稀疏,臉色蠟黃,個子高而瘦的老民工走近前來,關(guān)切地說。
周大福聽說,趕緊去為莊富生找醫(yī)生,但一會兒便回來,后面沒跟醫(yī)生,也沒拿到藥。“船上就一個醫(yī)生,帶了一點藥,早沒了。說堅持一下,到工地就有了?!敝艽蟾Uf。
莊富生笑,他感覺還沒有到要堅持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