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玄德因訪孔明二次不遇,再往南陽。關(guān)、張諫曰:“兄長二次親謁茅廬,其禮太過矣。想諸葛亮虛聞其名,內(nèi)無實(shí)學(xué),故相辭也:避而不敢面,遁而不敢言。豈不聞圣人有云:‘毋以貴下賤,毋以眾下寡?!趾位笥谒谷酥跻?!”
玄德曰:“不然。汝讀《春秋》,豈不聞桓公見東郭野人之事耶?齊桓公乃諸侯也,欲見野人而猶五返方得一面。何況于吾,欲見孔明大賢耶?”
關(guān)公聞此語,曰:“兄之敬賢,如文王謁太公也。”
張飛曰:“哥哥差矣。俺兄弟三人縱橫天下,論武藝不如誰?何故將這村夫以為大賢僻之?僻之甚矣!今番不須哥哥去罷。他如不來,我只用一條麻繩就縛將來!”
玄德叱之曰:“汝勿亂道!豈不聞周文王為西伯之長,三分天下有其二,去渭水謁子牙?子牙不顧文王,文王侍立于后,日斜不退,子牙卻才與之交談,乃開八百年成周天下!如此敬賢,弟何太無禮?汝今番休去,我自與云長去走一遭。”
飛曰:“既是哥哥去呵,兄弟如何落后?”
玄德曰:“汝若同往,不可失禮。”張飛應(yīng)諾。
于是領(lǐng)數(shù)人,往隆中來。比及到莊,離半里下馬步行,正遇諸葛均飄然而來。玄德慌忙施禮,問之曰:“令兄在莊上否?”
均答曰:“昨暮方回。將軍可與相見矣?!?p> 均長揖一聲,投山路而去。玄德曰:“今番僥幸,得見先生也!”
張飛曰:“此人無禮!便引哥哥去也不妨,何故別之?”
玄德曰:“他各有事,汝豈知也?”
來到莊前扣柴門,童子開門。玄德曰:“有勞仙童轉(zhuǎn)報(bào),劉備專來請見?!?p> 童子曰:“雖然師傅在家,草堂上晝寢未醒?!?p> 玄德教且休報(bào)復(fù),分付關(guān)、張:“你二人只在門首等候。”
玄德徐步而入,縱目觀之,自然幽雅。見先生仰臥于草堂幾榻之上,玄德叉手立于階下。將及一時(shí),先生未醒。關(guān)、張立久,不見動(dòng)靜,入見玄德,猶然侍立。張飛大怒,與云長曰:“這先生如此傲人!見俺哥哥侍立于階下,那廝高臥,推睡不起!等我去庵后放一把火,看他起也不起!”
云長急慌扯住,飛怒氣未息。
卻說玄德凝望堂上,見先生翻身,將及起,又朝里壁睡著。童子欲報(bào),玄德曰:“且不可驚動(dòng)?!庇至⒁粋€(gè)時(shí)辰,玄德渾身倦困,強(qiáng)支不辭。孔明忽醒,口吟詩曰:
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
孔明翻身,問童子曰:“曾有俗客來否?”
童子曰:“劉皇叔在此,立等多時(shí)?!?p> 孔明急起身曰:“何不早報(bào)?尚容更衣。”
孔明轉(zhuǎn)入后堂,整衣冠出迎玄德。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眉聚江山之秀,胸藏天地之機(jī),飄飄然當(dāng)世之神仙也。玄德下拜曰:“漢室之鄙徒,涿郡之愚夫,久聞先生大名,如雷震耳。昨常兩次至仙莊,已書賤名于文幾,未審覽否?”
孔明答曰:“南陽田夫,觸事疏懶,屢蒙將軍枉駕來臨,下情不勝感激?!?p> 二人敘禮畢,分賓主而坐。童子獻(xiàn)茶。茶罷,孔明曰:“昨觀書意,足見將軍有愛民憂國之心。但恨亮年幼才疏,不能治政,有誤下問。”
玄德曰:“司馬德橾之言,徐元直之語,豈有虛謬哉?望先生不棄鄙賤,曲賜見教?!?p> 孔明曰:“德操、元直,世之高士。亮乃一耕夫耳,安敢以談天下之事?二公差舉矣。將軍舍美玉而就頑石,此皆誤矣!”
玄德曰:“夫大賢學(xué)成文武之業(yè),可立身行道于當(dāng)時(shí),揚(yáng)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為孝也。救民于水火之中,致君于堯、舜之道,此乃為忠也。先生抱經(jīng)世之奇才,而甘老于林泉之下,恐非忠孝之道。孔子尚游于諸國,而教化世人。望先生開備愚鹵,而賜教之,實(shí)為萬幸!”言罷,又拜。
孔明笑曰:“將軍既欲聞?dòng)拚?,?dāng)盡剖露于衷。愿聞其志?!?p> 玄德屏退左右,趨席而告曰:“漢室傾頹,奸臣竊命,主上蒙塵,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義于天下,而智術(shù)淺短,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猶未已,君謂計(jì)將安出?”
孔明答曰:“自董卓以來,豪杰并起,跨州連郡者不可勝計(jì)。曹操比袁紹,則名微而眾寡,然操遂能克紹,以弱為強(qiáng)者,非惟天時(shí),抑亦人謀也。今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孫權(quán)拒有江東,已歷三世,國險(xiǎn)而民附,賢能為之用,此可與為援,不可圖也。荊州北據(jù)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國,非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資將軍,將軍其有意乎?益州險(xiǎn)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業(yè)。劉璋闇弱,張魯在北,民實(shí)國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主。將軍既帝室之胄,信義著于四海,總攬英雄,思賢如渴,若跨有荊、益,保其巖阻,西和諸戎,南撫夷越,外結(jié)好孫權(quán),內(nèi)修正理;以待天下有變,則命一上將,將荊州之兵以向宛、洛,將軍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乎?誠如是,則霸業(yè)可成,漢室可興矣?!?p> 又曰:“將軍欲成霸業(yè),北讓曹操占天時(shí),南讓孫權(quán)占地利,將軍可占人和。先取荊州為本,后取西川建國,以成鼎足之勢,然后北聯(lián)馬超,可圖中原也?!?p> 玄德聞其言,避席拱手謝之曰:“先生之言,頓開茅塞。但恨荊州劉表、益州劉璋,此二人皆漢室宗親,備安忍奪之?”
忽而屏風(fēng)之后一人大笑而出,觀其人身長八尺,黑面古怪,卻不失道風(fēng)。
其人曰:“真仁主也!豫州勿慮,吾夜觀天象,劉表不久在人世。劉璋非立業(yè)之主,久后亦必歸于將軍。然孔明之言,只得與曹操、孫權(quán)成鼎足之勢,卻終非完計(jì)也!”劉備詢問何許人也?
孔明曰:“此乃吾之知己摯友,其才智冠冕南州。姓龐名統(tǒng),字士元,道號“鳳雛先生”!“
玄德大驚,頓首拜會,曰“昔日司馬德操之言、徐元直之語,‘云伏龍、鳳雛,兩人得一,可安天下’。不期今日二位具在此處,興復(fù)漢室有望矣!“
玄德又曰:“備雖名微德薄,愿二位先生同往新野,興仁義之兵,拯救天下蒼生!”
孔明曰:“亮久樂耕鋤,不能奉承尊命?!?p> 玄德苦泣曰:“先生不肯匡扶生靈,漢天下休矣!”
言畢,淚沾衣衿袍袖,掩面而哭。
士元曰:“孔明,吾知汝平生謹(jǐn)慎,時(shí)勢已至,此乃天賜良機(jī)。劉皇叔仁德為民,日后必中興漢室,汝何必拘泥一時(shí),皇叔若先顧“鳳棲亭”,吾必當(dāng)誓死追隨!”
孔明曰:“既有士元同出相助,將軍若不相棄,愿效犬馬之勞?!?p> 玄德遂喚關(guān)、張入拜謝,士元又引來元直,告知前事,玄德倍加欣喜,深服士元遠(yuǎn)慮,擁徐庶喜泣。伏龍鳳雛,亦感玄德仁義,誓言追隨。
是夜,玄德等人在廬中闊談夜宿,直至天明,正是龍鳳熊虎,風(fēng)云際會。
次日,堵葛均回,孔明囑咐曰:“吾受劉皇叔三顧之恩,不容不去也。汝可躬耕于此,以樂天時(shí),勿得荒蕪田畝。待吾功成名遂之日,即當(dāng)歸隱于此,以足天年?!?p> 均拜而領(lǐng)諾。出茅廬時(shí),孔明年二十七,士元年二十九,皆為天下名士。皇叔乃以孔明主陽謀,士元籌暗謀,元直授教眾將奇門陣法。
玄德與孔明、士元同載而歸新野,食則同桌,寢則共榻,終日議淪,心地開悅,共議天下之事。
孔明曰:“曹操居冀州,作玄武池以練水軍,必有侵江南之意??擅芰钊硕山铰犔搶?shí),容作良籌?!毙聫闹谷送瓥|探聽。
卻說細(xì)作人回新野,報(bào)知?jiǎng)⑿拢骸皷|吳破了黃祖,將黃祖頭祭墳。見屯兵柴桑,其余宗親分屯江岸各處隘口,未有渡江之意。”
玄德正與孔明等談話間,忽劉表使人來請玄德議事。玄德曰:“此行若何?”
孔明曰:“此是因江東破了黃祖,故請主公議定報(bào)仇之策也。正欲主公去走一遭,荊州九郡,沃野萬里,用武之地,已在掌中矣??闪钍吭c主公同往,見機(jī)行事。”
玄德留孔明、關(guān)張守新野,帶龐統(tǒng)、趙云引五百軍馬,往荊州來。玄德在馬上與士元曰:“今見景升,何以當(dāng)對?”
士元曰:“先當(dāng)謝襄陽之罪。若令主公去征討江東,切不可應(yīng)允,但說容去新野收拾軍馬?!?p> 玄德遂聽士元之言。來到荊州,館驛安下,已留趙云屯兵于城外,玄德與士元來見劉表。禮畢,玄德請罪于階下。表曰:“吾已盡知賢弟被害之事,欲斬蔡瑁首級以獻(xiàn)賢弟,眾人告免。”
玄德曰:“非干蔡將軍之事,皆下人所為也,再不必舉矣?!?p> 表曰:“今失守江夏,黃祖全師危矣!故請汝議事?!?p> 玄德曰:“黃祖性暴,不能用人,以致有失。今若用兵南征,曹操北來,當(dāng)復(fù)奈何?”
表曰:“吾今年老多病,不能理事,賢弟可來替吾。吾死之后,弟便為荊州之主也?!?p> 玄德曰:“小弟安敢當(dāng)此大任也。兄無復(fù)多言!”
士元以目視玄德。玄德曰:“容思良策,以保荊州。”
遂辭回至驛中。士元曰:“劉景升付荊州與主公,何以卻之?”
玄德曰:“備感景升之恩,未嘗忘報(bào),安忍乘其危而奪之?”
士元嘆曰:“真仁慈之主也!”
正商議間,忽報(bào)公子劉琦來見。玄德接入,琦泣拜曰:“繼母不肯相容,性命只在旦夕矣!望叔父可憐而救之。”
玄德曰:“此是賢侄家務(wù)事,吾將如之奈何?”
士元微笑。玄德求計(jì)于士元,士元曰:“此家務(wù)事,難以區(qū)畫?!?p> 少時(shí),玄德送劉琦出,附耳說之曰:“來日使士元回禮,汝可告以如此如此?!?p> 琦謝而去。玄德夜臥,至五更推辭腹疼不已,使士元去回答劉琦之禮。士元遂行,至公子宅前下馬,入見公子。公子拜迎,邀入后堂。茶罷,琦曰:“繼母不容,請先生活命?!?p> 士元曰:“客寄于此,不可言也??钟行孤┎槐?,容當(dāng)再敘。”
士元辭退。琦曰:“既承先生尊降,如何便回?必然見怪。請入密室,共飲數(shù)杯?!?p> 飲酒之后,琦又曰:“繼母不容,請先生一言以活命?!?p> 士元曰:“此非統(tǒng)所敢謀者也?!?p> 便欲辭去。琦曰:“先生不言則己,何故相棄便行?”
再舉杯勸曰:“琦有一古書,愿先生教之。”
士元曰:“見在何處?”
琦即引士元登后閣。士元求書觀之,琦拜而泣曰:“繼母不容,請先生一言活命!”
士元怒而便起身,見閣門口胡梯已去。琦告曰:“累求自安之策,先生未肯見教,恐他人之泄漏也。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教之矣?!?p> 士元辭曰:“‘疏不可間親,新不可隔舊?!萌磉h(yuǎn)害,別當(dāng)思之?!?p> 琦曰:“琦遇難,先生不教,是絕路也。請死于君前!”
掣劍自刎。士元急止之曰:“已有良計(jì)了?!辩菰唬骸罢埥??!?p> 士元曰:“豈不知春秋時(shí),晉國獻(xiàn)公正妻生二子,長曰申生,次曰重耳。妻喪之后,寵愛驪姬,姬亦生一子。姬常讒譖于公,欲斬二子。獻(xiàn)公思二子賢孝,不忍誅之。忽一日春濃,姬喚申生同游后園,乃令獻(xiàn)公于樓上簾內(nèi)窺之。姬以蜜涂于衣發(fā)之上,群蜂聞香,競相飛來,落于身上,令太子撲趕。獻(xiàn)公樓上望之,疑戲弄耳,心恨之。姬又詐言先后禫日,令二子往祭之。祭罷,欲分食祭物。左右曰:‘祭母之物,宜先奉上?!晟钊怂椭?。姬暗將毒藥埋于中,以供獻(xiàn)公,姬卻奏曰:‘食自外來,不可便食。’令喂犬試之,犬乃死。獻(xiàn)公大怒,賜朝典,令太子死。重耳驚懼。逃竄于外邦一十九年,方免其難,后為晉文公。申生在內(nèi)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今公子何不效重耳乎?且江夏黃祖新亡,乏人守御,何不上言,乞屯兵此郡,以避其禍也?!?p> 劉琦再拜,謝指教之。
劉琦教人取梯,送士元于館驛。士元回,告玄德。玄德大喜。
次日,劉琦上言,欲守江夏。表意未決,教請玄德共議。玄德曰:“江夏一郡,非親人不可守,使劉琦去守極善。東南之事,兄父子當(dāng)之;西北之事,備愿當(dāng)之?!?p> 表曰:“近聞曹操于新鄴郡作玄武池,以教水軍,必有征南之意,弟宜防之?!?p> 玄德曰:“弟己知之,兄勿憂慮?!?p> 遂拜辭,回至新野。劉表令劉琦引兵三千,往江夏鎮(zhèn)守。
卻說曹橾罷三公之職,自為丞相,以毛玠為東曹掾,崔琰為西曹掾,司馬朗為主簿。朗字伯達(dá),河內(nèi)溫人也,穎川太守司馬雋之孫,京兆尹司馬防之子。弟兄八人。次子司馬懿,字仲達(dá),操命為文學(xué)掾,并掌典選舉之職。文官大備,乃聚武將,商議南征。夏侯惇進(jìn)曰:“近聞劉備在新野,拜諸葛亮、龐統(tǒng)為軍師,每日教演士卒,必為心腹之患,可早圖之?!?p> 操差夏侯惇為都督,于禁、李典為副將,領(lǐng)兵十萬,直抵博望城,以窺新野之虛實(shí),來擒劉備。
不知玄德如何應(yīng)對曹軍,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