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是清晰,他的數(shù)據(jù)有明顯的邊界,邊界很頑固似乎達到了某些數(shù)值之后就牢牢地不再變動分毫。就像個框子一樣,框子內(nèi)的內(nèi)容雖然很狂亂和激動,但一旦實驗結(jié)束就能夠很好很快地自動恢復,又進入身體的世界或者這個世界里來。
只有張曉宇隱隱覺得,他這是在借力打力。
他似乎很想沖破這些邊界,舍不得不沖,又舍不得沖塌,似乎在顧慮什么。
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希望,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他的矛盾越來越多,其前后的差距越來越大,這其實是好事,證明他每一天都在進步,每一天都有一些新的感想,新的希望,后面的東西把前面的推翻,沒有任何可惜。
一是那些邊界本身就是強力的吸引,越強硬和不可沖破越是重要。那是不可能的,別異想天開了,沒有人走通過那條路,這些說法其實都藏著一個堅硬的事實,如果可能了,就沒有什么不可能的。
從外往里也許不行,從里往外未必不行。
里面沒有哨探,自己也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拿來收買,就只有偽裝了。
很新奇的偽裝,幾乎三十八號都確確地相信了。
在里面忙著,也照顧著外邊。很不意外,幾乎沒有意外發(fā)生,他非常配合也理解別人,達到了堅信的程度,你給的就是他要的,非常完美。表現(xiàn)得很清醒,沒有隱藏,是冬陽就是冬陽是夏日就是夏日,有風就是有風是大海就是大海,是電線上的電弧就是電弧是各種獸就是各種獸,是騎著異獸的巨人就是巨人是慌不擇路的東躲XZ就是躲藏,是飛就是確實的飛,是武功就是武功,本來那樣。
張曉宇沒有權(quán)利不同意給三十八號上第五十三號藥,她得聽中心的安排,中心同意她是三十八號的特別醫(yī)師已經(jīng)是格外的開恩了。從來沒有人來探望,他是憑空來的一樣,這樣的寶貝需要有人照顧,研究中心就同意了張曉宇的請求并簽了字是她自己的意愿,他們很多人都不是瞎子,也多少看出他們雙方的情愫,沒有排斥他們的交往。
他是一個謎,基點竟如此之高,中心想要解開這個謎,有些方法藏得很嚴實不能讓外界知道。張曉宇只是守住他的一個瓜藤,她不是鑰匙只是使實驗得以順利進行的一個掩護。算是正常交往吧,都是自己的事情。
這是新研制的一種美好的藥,能走很好的路,據(jù)說能讓空白有跡可循,還可以集中情感,使自己的意志統(tǒng)一起來。
聽起來的確美好。
曉宇只能透露這么多,也算是一種暗示和鼓舞。對于空白她一樣是把握不住的,空白不是沒有發(fā)生過不是沒有內(nèi)容,只是遺忘和隱藏,如果可以目睹和耳聞那將是多么豐富的內(nèi)容,對于微物質(zhì)的探求該是怎樣的進步。意志統(tǒng)一也是,就如做夢夢醒了之后翻來覆去琢磨,夢里的言行和自己不是一個,很不像和不完全像。如果回到夢中和現(xiàn)實中的自己如出一轍不知道又是一種什么情況。意志是準備好的反應,即使情況復雜也會準確找到自己的反應,就那么做。
他答應得很妥協(xié),聽起來的確美好,就是去走路,路上發(fā)生的事情用另一種符號來代替,專家們再翻譯出來。事后,恢復一段時間之后,這依據(jù)他的身體狀況而定,專家們會和他匯總和比對,聽他自己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使符號語言更加精準,同時鑒定他分裂的級數(shù)和捕捉到的奇妙事情。
二人之間就是這么一種微妙的情感,不需要什么控制,把邊角和枝蔓都清理和摘走了只剩下骨架。說的話和做的事在骨架上裝飾和熠熠閃光,最后也許是邊角和枝蔓,但花樹不一樣了。
人們的情感以身邊為主,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朋友親戚同事,師長君王民族和人類,越遠越漠不關(guān)心,不是一個人可以維系的,責任小了意志力也就小了。這中間還總覺得自己特別,情感豐富已經(jīng)面面俱到了,就用厚薄親疏和鞭長莫及來搪塞,且顧眼前只顧眼前。
活得很小,小還非要精致就用貧富和各種圈子來限制,無法不單薄,還很無奈,只有這些時間只有這一條生命,及時行樂吧,還要我怎么樣呢。一種樂就是男女之樂,各種倡導和各種風氣下,你愿意我也愿意,蠢動和腐朽。
三十八號現(xiàn)在沒有邪思,有過但是被剔除了,現(xiàn)在不能有,他知道諸如此類的邪思很恐怖。如果不是蔑視或者兇惡狠毒地挑戰(zhàn),心總會告訴人哪些事情不應該做,道德和律法也是以此為基礎(chǔ)的,重在人類關(guān)系的和諧。知道不能做而去做或者知道不能想而去想,就是中斷,就是單方面撕毀契約,別來管我、別來煩我讓我墮落吧。
但是這有代價,必有的代價,看得見的代價和看不見的代價。
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針藥已經(jīng)注射了,等著反應,張曉宇坐在床邊,趁著這機會凝視著三十八號問了一聲。
還好!
是的,還好。三十八號已經(jīng)很久不怎么相信藥物了,靈丹妙藥不會真有的,沒有仙丹那樣的東西。藥物的作用是巨大的暗示,或者說是對生理機能的一種提綱挈領(lǐng)的作用,不是要往水缸里放置什么東西而是修缸補缸,水缸好了什么都能盛下。
精神方面的,一是破壞一是凝聚。偏執(zhí)的時候,就是把旺盛的專注和支配身體的力量擊碎,渙散,讓身體虛弱,身體弱了什么也折騰不起來,趴在虛弱的水溝邊上死狗一樣抬不起頭來,翻一個身看看天空都辦不到;弱了,只往里面走,里面的世界像是站在列車上給自己厭倦地瞧著,或者自己是列車一圈一圈轉(zhuǎn)動,世界從來不重復總是走不完。這時候需要引一下,來觀望外面的世界,或者不要只是看著頭暈目眩地看著,要走,要加入那個世界里去,就是凝聚。
減輕痛苦和欲望的法子也是如此,在外圍打轉(zhuǎn)轉(zhuǎn)不行,會面臨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爆發(fā),應是走到最里面激烈地交戰(zhàn),宿敵大仇的奮不顧身。
也的確如此,我不能一次又一次被你們牽著鼻子走,讓我步入死亡的途中。
不把你們擊潰,我是要死的。所以就算戰(zhàn)死,也不過就是死。
而萬一沒有死,那我就是賺大了。
不是戰(zhàn)士真的沒法在這個世界上混。
現(xiàn)在是在一列列車上,藥物就是車票。車票是真的,但藥物可能是假的,第五十三種藥根本就是生理鹽水,但要把它當成真的。張曉宇認為第五十三種藥是真的,它有自己神奇的功效,她要看到效果。三十八號感覺那絕對是假的,但要當成真的,他要順著別人對功效的描述來完成功效的果效。
或者臣服于老或者不肯服老,但一個光景之間,人就老了。
垂危的老人,頭發(fā)胡子眉毛都白了,腰直不起來,需要身邊的這個親人來攙扶,一步一步挪到車廂中間的座位上,記不起來這個親人是誰,管她是誰呢,親人就是感覺親切的人。坐不住,還需要躺下,女子又服侍老人躺下。
躺好了,躺好了就是身體和心情都舒適地沉在了列車的節(jié)奏中,況且況且況且的隆隆聲和每隔一小段時間之后的咯噔的搖晃顫抖,最主要的是她在,她是自己的鑰匙。鑰匙不需要名貴,但一直能打開自己,自己是她這個世界的一部分,這樣很安全。自己不管走多遠走到哪里去了,不用擔心,她只要看一眼,自己的道路就有意義,就永遠沒有迷路。
躺好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節(jié)車廂只有自己兩個人,前面和后面卻擁擠著很多人都涌到這邊過道里來了,到過道就止住了。有無形的墻壁把他們的人頂住,也有小紙片擋住了他們的眼睛,看不進來,看不見自己兩個人,自己卻能夠看到他們。
我們正好相遇我們要相依為命,你看到我就是看到你,我看到你就是看到了自己,有了這層相互的照顧,前面后面的不管多少世界才不至于害怕。照顧就是互相看著心有眷戀地看著,我等你,就是我的世界撐起來了你的世界,你說你愛我,雖然不是語言說的是心說的,就是我的世界里有了你的成分,我等你來愛我,只要不遺失不忘記,就總能想起,時間空間不過是很小心地呵護著這個心情,曾經(jīng)有過的在一起。
張曉宇沒有坐在對面,是坐在三十八號身邊。坐在對面是兩個世界,坐在身邊是有了一個共同的世界。
知道這次坐車的時間特別長,沒什么,不就是終老嗎?
可還是時間很長,列車外呼嘯退去的不僅僅是寒暑和成了一條線的站臺,自己也成了列車在選定的方向上一直在飛奔,好在還有我們兩個人溫暖相守,外面的時間勻給了我們,填補我們時間的不足。
你怎么一直不睡?
三十八號不明白這個女子為什么不睡。
我怕睡著了,有什么來偷走了我們的世界。
張曉宇覺得面前這個人是自己的牽掛,自己清醒著,他隨時醒來就都是清醒的。她可以睡去,但是要在他醒來之后,會一直告誡他,自己睡一會兒的時候你千萬不要睡著,我們只要一個不睡,我們的世界就是堅硬的,我們才永遠是自己。
你放心好了,我用不睡來陪你的睡。
很久很久之后,張曉宇醒來,看到面前這個人溫暖的笑,中年人而不是老年人,頭上連一根白發(fā)都沒有,年輕了幾十歲,但還是他,他醒著,他沒有丟失自己??墒俏?,我,我怎么啦,你怎么看的我?
在三十八號的眼睛里,自己已經(jīng)年老,長長的白發(fā)披散著,臉上皺紋翻卷,只有眼睛還保持著年輕的模樣,看起來很不協(xié)調(diào)。有湖水的地方周圍的山巒和土地應該是美麗的,但它們變老了,它們把它們的時間都給了湖水,輕盈盈的湖水。
你這樣也很好。他安慰她。
她卻傷心至極,我變老沒什么不好,是和你一樣的老才好。現(xiàn)在你年輕了讓我老了,這不公平,你使用了什么妖法呢?
妖法就是你還是很年輕,我喜歡變老。
說著,三十八號翻身坐起來,給我你的蒼老。張曉宇身體硬了,什么也動不了,像扯棉絮一樣從她這里抓走了什么,他灑在了他的頭上,水一樣進入了他的身體。張曉宇一下子回到了年輕,三十八號馬上又是頭發(fā)全白了還長發(fā)飄飄的白,臉和身體倒是沒怎么變,中庸和沉靜。
可是,張曉宇又開始覺得不公平。
沒什么可是,我一直是這樣的長發(fā)披面,現(xiàn)在是真實的我。
我們不是一直很真實嗎,總有一個人不睡著來保持這個真實。
你看看他們。
是的他們,過道的那些人現(xiàn)在全變成了灰,但沒有坍塌,就和灰的灰雕一樣,留下來擁擠的情態(tài),有的側(cè)著身子擠找一個舒適的地方,有的用身體的抖動和肩膀用勁來阻止空間狹小,有的剛要仰起頭來吞一顆櫻桃,有的偏頭看著車窗外,脖子上的筋突出來,有的蹲下把身體靠在看不見的墻壁上,隨你們怎么擠吧,有一個把一件青衣拋出去給另一個人,這邊拋那邊接,青衣卻凝固在了空間。
列車也灰了,唯一不灰的是他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