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徐楊文保一干人等,靜悄悄地越街竄巷,到了城外,才打起火把,直奔回龍場而來。
曾天佐打從縣城回到回龍場以后,就不斷有人來報。聽得徐楊文保在大堂里外的種種舉措,也不知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一時想著徐楊乃實授七品,獨霸一方,交游之廣畢竟非他一個虛銜員外郎可比,也許真能請到名醫(yī),續(xù)了曾家的香火;一時又想到那徐楊跟他并無真正的交情,自己縱火傷人,終非朝廷命官所宜,保不定他就乘機(jī)下個狠手,往死里彈劾自己,在朝廷面前顯示他的剛正廉潔,在百姓面前博個“愛民如子”、“鋤強(qiáng)扶弱”的好名聲,拿自己的身家去染紅他的頂戴。越琢磨越是心浮氣躁,坐立不安。待得華燈初上,卻突然有人急匆匆從縣城趕來,說道江大黃已經(jīng)死于非命,城廂鎮(zhèn)滿城都在傳說曾大老爺這次要被裭奪官身,打入大牢了。曾天佐聽得心驚,忖度著這些傳言是無知百姓猜測還是衙門里有人走漏了消息;假想著如果自己被朝廷問罪,誰能幫自己周旋一番。想來想去,卻發(fā)現(xiàn)盡管平時交游廣闊,朋黨眾多,這時候卻又似乎沒有一個真正幫得了自己。再想到自己打拼一生,把祖業(yè)壯大了好些,又從一介鄉(xiāng)紳攀附上了朝廷,成了正七品命官,從所未有地光耀了曾家的列祖列宗;誰知到頭來連曾家的香火都斷了。一切的操勞算計,全成了竹籃打水一場空!越想越是悲郁難以自持,遂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向門外大步走去。一眾仆從慌忙圍了過來,曾天佐煩躁地擺了擺手,獨自向外走去。內(nèi)府管家曾敬休見狀,差丫環(huán)飛報正臥床不起的大奶奶。
曾天佐出得正房,徑直向正堂走去。曾府是一座五進(jìn)制穿堂式大院,正堂在南面。曾天佐經(jīng)由過廳,穿過幾重庭院,進(jìn)入正堂。在正對正門的內(nèi)墻處,有一座鏤空雕花的開放式三層神龕,造型甚是精致,供奉著曾府列祖列宗和天地。曾天佐正對神龕跪了下來,先是拜了三拜,然后開始叩頭。叩到第七個頭時,不由悲上心來,放聲大哭,久久伏地不起。正痛哭間,突然一只白凈胖乎的手伸了過來,摟住了曾天佐,同時,一陣低低的抽泣聲響起,伴隨著一聲嘶啞的呼喚:“老爺!”原來是曾天佐的正房曾烏文姜到了。曾天佐為了多生子女,一共娶了五房女人,但只有這正房與他感情最是洽貼。這一方面固是烏氏的家翁是舉人出身,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更主要的還是這烏氏委實是一把持家的好手,把曾府上下打點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又且馭夫有術(shù)。單說這四房小妾,倒有三房是這烏氏一手操辦的。新人進(jìn)門,烏氏都待如姊妹,平時總勸曾天佐去與小妾合衾,望得多繁曾氏香火;但一到大關(guān)節(jié)處,卻又剛嚴(yán)自持,總有一定之見。所以合府上下,莫不又敬又怕。烏氏自己僅出一女,曾天佐唯一的兒子是三房所出,孩子一出生,一切喂養(yǎng)均由烏氏一力操持。孩子的每一縷布片,每一匙湯食,莫不經(jīng)由烏氏之手。所以那孩子倒把烏氏當(dāng)作了親生的母親,與自己的生母感情反而略淡些。及至這場大變,烏氏痛徹心扉,哭啞了嗓子,到現(xiàn)在粒米未進(jìn),滴水未沾,一直臥床不起。剛剛聽到丫環(huán)報說老爺獨自外出,強(qiáng)撐著身子一路尋了過來,見得曾天佐跪在地上嚎哭。那曾天佐一向為人端嚴(yán),烏氏入門三十多年,何曾見過老爺這般情狀,不由心下大痛。但她通達(dá)人情,知道此時無論任何勸說言語皆是有不如無,所以摟著曾天佐,也不勸說,只是陪著曾天佐抹眼淚。那曾天佐心疼夫人,也強(qiáng)忍了悲痛郁亂,由嚎啕大哭漸漸變?yōu)閱柩食槠?。夫妻倆正相擁而泣,兒子曾法安已打聽得情形,急急趕到了正堂,到父母身前,默默地跪了下來。老夫妻倆一見兒子,更增悲戚,雙雙摟住了兒子,忍不住又痛哭起來。一家三口正悲痛間,只聽正堂內(nèi)門“嘎吱”一聲被猛地推開,曾府大管家余英強(qiáng)急匆匆地闖了進(jìn)來,也不及行禮,大聲道:“老爺夫人,據(jù)村民急報,縣尊老爺夜訪咱曾府,馬上就到門前了”!曾天佐大吃一驚,愕然道:“現(xiàn)在就要來拿人么!”余管家道:“老爺,哪有縣尊親自來拿人的道理!何況這大晚上的!小人已打聽明白,縣尊是來拜訪老爺?shù)?!人馬上就到門口了,小人已吩咐合府上下,把各處蠟燭油燈全掌起來,老爺須得即刻開大門迎接!”曾天佐聽得恍然大悟,突地感覺胸間一陣大暢,急忙道:“快取我的官服來!”連聲音都發(fā)顫了。那曾天佐交游甚廣,再大的官也接待過,卻從不曾如此誠惶誠恐過。余管家道:“老爺,官服我已派人去正房取了,只怕來不及,咱們先開大門吧。”正說著,一眾仆傭搶了進(jìn)來,把正堂各處的油燈、蠟燭全都點了起來,霎時間正堂亮如白晝。早有丫環(huán)簇?fù)碇鵀跷慕蚝笤鹤弑堋T熳艟o緊地平復(fù)了一下心情,喝道:“打開大門,迎接縣尊老爺!”在眾人的七手八腳忙亂中,厚實的大門終于徐徐推開了。
眾人越過院子前方天井向大門外望去,只見一溜火把如長蛇一般,正緩緩地向曾府蠕動而來,馬上就到門前了。曾天佐急道:“我的衣服!我的衣服!”余管家道:“老爺,小人想不更衣也不打緊!小人打聽得,那徐楊縣尊也是穿便服而來,所以小人才敢斷定縣尊是來拜訪老爺?shù)?。”官家穿便服深夜上門相訪,這可是極其特殊的禮遇,曾天佐心神大是激蕩,只說:“好!好!”邁步便往外急走,曾法安緊跟其后,余管家等人則在側(cè)后方埋首尾隨。
曾府是有封誥的人家,所以大門外筑有五級石階。曾天佐等沿階而下,站在壩子里靜候。不消一刻,兩臺轎子就到了壩子,眾差役上前打起轎簾,徐楊文保和譚師爺次第下得轎來。曾天佐急步上前,長揖了下去。徐楊文保抱拳還揖,率先開口道:“下官治縣無方,致使大員外府上遭此大變,下官好生愧疚”!曾天佐強(qiáng)抑激動,嘶聲道:“縣尊深瀆貴體,披星戴月險行山道,夤夜光降寒舍,對邑民的拳拳眷顧之意,實在是天高地厚”!兩人見過禮后,曾天佐又與譚師爺見過了禮,曾法安也緊跟著上前問了安,然后眾人依序登上石階,魚貫而入。進(jìn)得大門,卻是一個天井。眾人穿過天井,就來到了曾府正堂。眾差哥和曾府仆役皆在正堂外肅立,只有徐楊文保和譚師爺在曾氏父子的陪同下進(jìn)入了正堂。
曾天佐正要揖讓縣尊就座,徐楊文保擺手道:“且慢!”緩步走到神龕前,雙手高揖,朗聲說道:“曾府列祖列宗在上:小縣忝掌蓬溪,常聞本縣生民提及諸位尊長扶危濟(jì)困、搭橋筑路的種種義舉,實在功德無量。今日貴府克逢大難,諒必諸位尊長在天之靈,一定能蔭庇子孫,使列祖列宗千秋萬代,血食不斷!”言畢徐楊文保跪了下來,對著神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那曾天佐父子大驚,早搶到徐楊文保左右,一齊陪著磕了起來。禮畢,幾人走到正堂東側(cè)的紫檀木八仙桌旁,徐楊文保與曾天佐分賓主就座,曾法安與譚師爺打橫相陪。
徐楊文保對曾法安道:“孩子,你到叔父身邊來,讓叔父仔細(xì)看看。”曾法安走到徐楊文保身邊,垂手侍立。徐楊文保見那孩子憔悴已極,宛如大病一般,心下甚是憐惜,轉(zhuǎn)頭向譚師爺望去。譚師爺立即站了起來,從長袍里掏出一只盒子,走過去雙手遞給東翁。徐楊文保接過,打開盒子,取出一枝老參來,對曾法安道:“這枝老參叔父珍藏已久,賢侄拿去給賢侄媳熬參湯喝?!蹦窃熳粼缫颜酒鹕碜吡诉^來,這時放眼看去,只見那參約摸拇指粗細(xì),皮緊紋密,棗核圓蘆,端的是百年老參!曾天佐急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此等人參,可遇不可求,縣尊怎能將如此珍物,賜予犬子!”徐楊文保將人參放入盒中,將盒子塞到曾法安懷里,對曾天佐道:“大員外且請安座,下官是要指著這枝參,給大員外一個大大的驚喜!”曾天佐聽他這話中有話,就帶著曾法安各回座位,坐了下來。
徐楊文保接著道:“下官粗通麻衣相術(shù),剛才細(xì)觀貴公子,雙耳耳垂飽滿,狀若掛珠,此乃福澤深厚之相;人中即深且長,諺云,人中深且長,兒孫坐滿堂,此乃子孫興旺之相。想來曾府歷代行善積德,蔭惠子孫,就應(yīng)在了賢侄身上。曾府三代單傳到賢侄,只怕從此后要香火大旺了。叔父那枝人參,就是要立這頭一功!”頭幾句話是看著曾天佐說的;后幾句話,卻是對著曾法安說的。曾天佐見徐楊說得鄭重其事,不由得身子哆嗦了起來,顫聲道:“多承縣尊美意!”徐楊文保道:“下官已經(jīng)著人去請那位善于繁人子息的杏林高人。貴公子這多子之福,想必就是下官和大員外的緣分了?!痹熳袈牭竭@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涕淚齊下,嘶聲道:“若得如此,縣尊對曾某,恩同再造??!”徐楊文保站起身來,趨步上前扶起曾天佐,一番溫言撫慰,兩人重新落座。
徐楊文保喟嘆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古人誠不我欺啊。今天早上下官瀏覽邸報,看到林則徐林大人被圣上召回京城,正滿心歡喜,沒想到突然就遭遇了貴府這一大變。轉(zhuǎn)喜為悲,只在頃刻之間。”林則徐當(dāng)時譽滿天下,偏鄉(xiāng)僻里如蓬溪,士紳們也皆聞其名。曾天佐隱隱覺察了徐楊文?!暗湼;マD(zhuǎn)”的安慰之意,說道:“林大人為國為名,一身正氣,普天之下,莫不景仰??h尊跟林大人之間,莫非有什么淵源?”徐楊文保微微一笑,道:“大員外且請猜猜,下官到底姓什么?”曾天佐見他說得神秘,不由惘然道:“邑民聽得外間紛紛言說,縣尊是復(fù)姓徐楊,難道不確么?”徐楊文保嘆了口氣,道:“復(fù)姓倒是復(fù)姓,但下官這姓,卻非常特殊:下官是三姓,徐楊文,單名一個’?!?!這三姓中的頭姓徐,指的就是林則徐大人!”連譚師爺在內(nèi),其余三人均大吃一驚,“啊”出了聲,呆呆地望著徐楊文保,徐楊文保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緩緩地說出了一段離奇悲慘的往事。
卻說福建福州府有個侯官縣,與閩縣共為省府的治所。府城內(nèi)有個楊橋巷,是侯官有名的七巷三坊的最北一巷。巷內(nèi)住著兩戶人家,一戶姓林,一戶姓楊。這兩家各自做著自己的生意,是城里中等殷實人家。兩家人極其交好,那是比親兄弟還親,這林家要是給老婆縫制一套衣服,一準(zhǔn)給楊家的也縫一套;這楊家要是給老公燉只鴿子,一準(zhǔn)給林家的也燉一只。有趣的是,兩家的媳婦同時懷了孕,更同一天生產(chǎn),還都是個男孩,一時轟動了整個巷子。于是給林家的取乳名寶寶,給楊家的取乳名貝貝。滿月那天,兩個孩子抱出來,都胖乎乎的,倒像是一對雙胞胎,左鄰右舍全都涌了過來看,個個爭搶著抱,人人愛不釋手。兩家人的開心那是不消說了。
忽忽過了快一年,楊家的突然接到一封信,說是叔父在江蘇鎮(zhèn)江府發(fā)了大財,要侄兒一家全都過去。按楊家兄弟的想法,楊林兩家都一起去鎮(zhèn)江,托庇于楊家叔叔。但林家老母尚在,她卻不肯離了故地,所以林楊兩家只好分離。分別的頭天晚上,林家把壓箱底的好吃的東西全翻了出來,給楊家送行。那天傍晚,林家的嫂子正在廚房撕一只剛燉好的狍子腿,楊家的兄弟先過來了,進(jìn)廚房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他兩家雖然殷實,卻也不是什么大戶人家,再加之過從甚密,所以也沒有什么避忌。林家嫂子正撕了大腿處一塊精肉下來,就遞給楊家兄弟。看楊家兄弟沒洗手,就直接喂到了楊家兄弟的嘴里。楊家兄弟張嘴吃了,倒有點害臊。正吃著,林家大哥又進(jìn)來拽楊家兄弟出去喝茶,楊家兄弟禁不住臉又紅了紅。當(dāng)晚兩家人都為明天的分離難過,楊家兄弟喝得酩酊大醉,林家大哥卻沒怎么喝,說是心情難過,喝不下去。
楊家這一走,就是五年,再也沒有一點消息。剛開始還好,時間一長,林家的發(fā)現(xiàn)當(dāng)家的脾氣越來越暴躁,連對自己的態(tài)度也大不如前了。林家的想著當(dāng)家的沒了兄弟心情難免苦悶,再加之家里婆婆也一直護(hù)著自己,所以倒也從來不與當(dāng)家的廝鬧,日子過得也還算平靜。林當(dāng)家的也只是經(jīng)常喝喝悶酒,偶爾喝醉了發(fā)瘋罵自己幾句,也就過去了。
這天晚上,林家的把以前海邊的親戚送來的紫菜翻出來,給當(dāng)家的做了紫菜燉排骨。當(dāng)家的先喝著酒吃著紫菜排骨,林家的一邊做著菜一頭哄著快六歲的寶兒。因為婆婆這兩天身體不大好,所以沒起床。正忙著,突然聽見外頭一聲巨響,跑出去一看,只見當(dāng)家的捂著肚子在地上滾爬抽搐,桌子凳子都掀翻了。林家的嚇得大叫起來,沖過去想抱起當(dāng)家的,卻抱不住。喧鬧聲驚動了左鄰右舍,林家婆婆和四鄰都趕了過來。眼見得林當(dāng)家的渾身抽搐,問話不答,一忽兒又拼命抓自己喉嚨,臉色漲成了豬肝色。掙扎了好一陣子,去叫醫(yī)生的人還沒有趕到,人卻漸漸地就沒了氣息。林家的癱倒在地,肝腸寸斷,抱著當(dāng)家的尸首嚎啕大哭。一眾鄰人手忙腳亂地安慰著,女眷們也哄著嚇得哇哇大哭的寶兒。亂了好一陣,眾人正待商量如何區(qū)處,卻發(fā)現(xiàn)林家婆婆不見了!一眾人等擔(dān)心婆婆出什么意外,正要分派人四處尋找,卻有人進(jìn)了屋子,悄悄地給身邊人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林家婆婆趕到了左近侯官縣衙,徑直擊打了登聞鼓,狀告兒媳林汪氏通奷生子、謀殺親夫!縣大老爺連夜升堂,目前已經(jīng)派出緝捕、仵作,去會同了當(dāng)?shù)氐乇?,正前來林家勘尸拿人!這消息宛如晴天霹靂,震驚了在場所有人!一剎那間,眾人走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個抱著寶兒的鄰家女眷陪著毫無所知、還在那里撫尸痛哭的林汪氏!堂屋的油燈若明若暗,照得屋子一片慘白,似乎預(yù)示著這一家人的悲慘前程!
卻說那侯官縣令姓胡,名文绹。這日華燈初上,胡縣令正在縣衙后宅用晚膳,他夾了一丸四喜丸子放到嘴邊,一咬之下,湯汁滿口,那香味直似把舌頭也化了。胡縣令大感暢快,舉起酒杯,正要好好地呷上一口,卻突然聽得登聞鼓“咚咚咚”地震響了起來,唬得胡縣令手一抖,差點把酒杯摔在了案上。一時不由心中又驚又怒,趕緊換上官服,趕到了大堂。
待得坐下往堂下一看,下面跪著的卻是一個婆子,胡縣令強(qiáng)抑怒氣,一拍醒木,喝道:“堂下所跪何人?為何入夜擊鼓驚擾縣衙?莫非不知王法無情嗎?”只聽得堂下一邊嚎哭一邊回道:“青天大老爺,老婆子林鄭氏,老婆子兒媳與人通奸生子,毒殺了老婆子的兒子,老婆子兒子死得好慘啊,求青天大老爺為老婆子的兒子伸冤吶!”那胡縣令一聽,立時滿臉青筋暴跳,大怒道:“那淫婦卻在何處?”林鄭氏道:“那淫婦和老婆子的兒子尸身現(xiàn)俱在楊橋巷老婆子的家中,離此并不遠(yuǎn)。”胡縣令也不再問,立即帶同差役趕往楊橋巷勘尸拿人。
原來,胡文绹曾經(jīng)買過一個小妾。那小妾極是乖巧伶俐,胡文绹視如珍寶。不曾想那小妾后來和家里的一個英俊小廝,卷了家里的一些細(xì)軟之物,逃了個無影無蹤。那胡文绹自此恨極了世上的奸夫淫婦,今日一聽案情,立時如餓狼嗅到了血腥氣,渾身每一處都燃燒了起來,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炮制這淫婦一番,早把入夜擊鼓帶來的不快忘了個一干二凈。
待得一行人回轉(zhuǎn),林汪氏被帶入堂中與林鄭氏并排跪下。仵作呈上驗尸表格。胡縣令早知結(jié)論是中毒身亡,再無可疑,立即一拍醒木,喝道:“你這淫婦,如何勾結(jié)奸夫,毒殺親夫,還不速速招來?!蹦橇滞羰媳緛砩钕菔Х蛑?,不料突被衙役鎖拿,到了堂上又發(fā)現(xiàn)婆婆正跪在堂上,望向自己的目光異常兇狠,不復(fù)再有日常的慈愛,不由大腦一片空白,內(nèi)心苦痛茫然渾沌到無法思考。及至胡縣令發(fā)問,林汪氏張口結(jié)舌,一時說不出話來。那胡縣令自打一見到白白嫩嫩的林汪氏,就恨不得自己親自沖上去,扒光林汪氏的衣服,當(dāng)場打她個半死,這時見林汪氏不說話,立即高聲道:“好你個淫婦,還敢不回本縣令的話,來人,給我拉下去狠打五十大板!”此話一出,堂下眾差役都驚得呆了??催@林汪氏細(xì)皮嫩肉,應(yīng)該打小就沒吃過什么苦頭,這五十大板一打下去,豈是她能扛得住的?只怕當(dāng)場就橫尸現(xiàn)場了,可這案子還沒問呢。胡文绹見眾人齊齊望向自己,神情訝異,似是看穿了自己的齷齪一般,不由怒火大熾,正待發(fā)作,卻見堂下張師爺跨步向前,稟道:“此婦堂上無狀,原該重責(zé),但詳細(xì)案情,尚需錄其口供,尚祈縣尊將其責(zé)罰押后,待問明案情后再予施行。”那胡文绹毒火攻心,只想好好折磨林汪氏一番,所以適才沖口而出讓打五十大板,今見師爺逾禮上稟,忽然明白過來:五十大板沒打完,這淫婦就死了!到底也不肯放過,喝道“掌嘴!”一陣“啪啪啪”聲后,那林汪氏已是滿嘴鮮血了。
胡縣令看得心里一陣暢快,再次喝道:“你這淫婦,速速將如何勾結(jié)奸夫謀殺親夫的勾當(dāng),如實招來!”林汪氏被那掌嘴鉆心的痛清醒了過來,正聽得胡縣尊的問話,驚疑道:“什么勾結(jié)奸夫謀殺親夫?民婦卻是聽不明白?!焙睦嚧笈溃骸澳氵@淫婦想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用刑,你便萬萬不肯招。來人,先給我打十大板?!碧孟卤娙艘魂嚰{悶,不知這知縣今天為何這么邪乎,話說不上兩句,總想著用刑。只得拖了林汪氏行刑,大堂上只聽得早已清醒過來的林汪氏的陣陣慘呼。行刑畢,林汪氏哪里還能跪著,不得以趴在大堂上聽問話,胡縣尊道:“你這淫婦,如今可愿招了?”不曾想那林汪氏無故被兩番毒打,激起了血性,慷然道:“縣大老爺,你頭上頂著‘明鏡高懸’的牌匾,想必是愛民如子的好官!但身為你的子民,民婦丈夫新喪悲痛萬分之際,被你無故鎖拿到此,打得遍地鱗傷,還一口一個淫婦。民婦性命雖賤,名聲卻重于天,民婦自問持家謹(jǐn)嚴(yán),未有一絲一毫茍且之事,民婦的婆婆現(xiàn)在此處就是證人??h大老爺如此侮辱民婦,有何憑據(jù),是何居心?”胡縣尊聽得大怒,正待再令把林汪氏拖下去打,卻見張師爺使了個眼色,朝跪著的林鄭氏努了努嘴,這才醒悟過來,于是冷笑道:“好一個巧言的潑婦,本縣就讓你死得明明白白。林鄭氏,你且將你兒子如何被害死的經(jīng)過,一一道來!”那林鄭氏早已經(jīng)按耐不住,嘶啞著哭壞的嗓子道:“青天大老爺呀,老婆子的兒子死得好冤枉呀,還虧老婆子一直把那淫婦當(dāng)女兒一般看顧,誰知她是水性楊花,蛇蝎心腸??!”胡縣尊看這老婦人只是哭嚎,卻全然抓不到要害,只好道:“本縣問你,你是如何得知林汪氏與人通奸的?奸夫是誰?”那林鄭氏道:“那奸夫真是想也想不到,老婆子最初也不敢信,卻是我兒子最好的兄弟,楊天佑!”胡縣令道:“既然如此,且立即拘傳楊天佑到案對質(zhì)。”林鄭氏道:“那楊天佑卻已不在侯官,早在五年前就搬走了。”此言一出,堂下聽訟者大嘩,胡縣令心中暗怨林鄭氏糊涂,一拍醒木,把嘈雜聲壓住,道:“你這婆子,說話恁地顛三倒四。既是五年前之事,為何當(dāng)日不報官?”林鄭氏道:“老婆子之前哪里得知!自那楊天佑搬離之后,老婆子的兒子曾提起那淫婦不忠,老婆子一向疼愛這淫婦,只道兒子疑心病重,哪里肯信。直到幾天前的晚上兒子與那淫婦又大吵了一場,老婆子一時替那淫婦不忿,就將兒子叫進(jìn)房來,數(shù)落兒子道:那淫婦成天在家打理家事,出入都在娘眼中,對娘也孝順,對你也疼惜,你卻如何總是疑她,自己藏著一塊心???兒子卻道:娘啊,兒子怕累你傷心,所以一直忍著未說,今天我就都告訴你了吧。那淫婦早就與我的好兄弟楊天佑勾搭成奸了!楊天佑還沒搬走的時候,有一天早上,天尚未亮,那淫婦突然偷偷起了床,兒子等了半晌,見那淫婦一直未回,就出門去找,親見那淫婦從楊天佑家里出來,臨走前兩人又低低說了一會話,兒子不知他二人為何,想他二人不想讓我知道,我就裝不知道吧。第二天晚上,那淫婦以為我睡著了,又半夜偷偷起身去了楊家半晌才回。楊天佑走的頭一晚,兒子給他餞行。那淫婦竟然手撕了狍子肉給楊天佑喂到嘴里,被兒子撞了個正著!老婆子總是不信道:兩家原本是至交,隨便些也是有的。兒子卻道:娘啊,兒子原來也這般想,所以諸般不快,都壓在心頭,過了也就算了。但你現(xiàn)在細(xì)看看,你那孫子卻是長得像誰?老婆子這一聽,才細(xì)細(xì)想了想孫子和楊天佑的長相,果是有八九分相似,與老婆子的兒子卻一點不像。只聽兒子道:娘啊,這左鄰右舍都傳遍了,就只是咱娘倆糊涂啊!老婆子要待不信,卻如何解說這如山的證據(jù)?這淫婦她對不起老婆子啊,對不起老婆子的兒子??!老婆子急怒攻心,就此臥床不起。不曾想這淫婦大概知道事情已經(jīng)敗露,竟然先下手為強(qiáng),把丈夫給毒死了,真是最毒婦人心哪!”
那林汪氏打林鄭氏一開口就一直盯著林鄭氏在那里聽,似乎唯恐漏掉一個字,聽得后來,早已哭癱在地。等到林鄭氏講完,那林汪氏兀自嚎哭伏地,口中喊道:“林中彬啊,你這個冤孽真糊涂??!”胡縣令一拍醒木,厲聲道:“林汪氏你還有何話講?”林汪氏強(qiáng)自停止嚎哭,悲泣道:“大老爺,家婆所述那幾件事原是有的,卻不是民婦閨闈不謹(jǐn),而是民婦一心要與丈夫生個兒子?!痹捯魟偮?,堂下一片嘈雜訝異,林汪氏續(xù)道:“咱侯官天寧山上有位得道高士,能煉制轉(zhuǎn)胎丸,服下后能夠轉(zhuǎn)女胎為男胎,民婦一心想要服下這轉(zhuǎn)胎丸,冀便為丈夫生個大胖兒子。這道長的轉(zhuǎn)胎丸百試百驗,怎奈先夫甚是固執(zhí),對此嘲諷有加,不屑一顧。民婦無奈,恰逢楊家兄弟也有相同想法,所以民婦就托楊家兄弟一并求取。求取此藥時,需得全家生辰八字。民婦凌晨起床,實為避開丈夫去與楊家兄弟及弟妹商量此事。半夜去楊家,實是去楊家取藥回來。此藥需于子時以無根水服之。民婦要搜集無根水,故而當(dāng)時常常有半夜偷偷起床的事,實不曾有任何不守婦道之情事。”
那林汪氏會識字讀書,聲音雖然嘶啞,一番話剖解得卻甚是明白,再加之天寧觀中的玄清道長能夠轉(zhuǎn)女為男的事流傳甚廣,頓時堂上的圍觀群眾中便有不少人點頭稱是,連林鄭氏的眼神也變得迷離起來。胡縣令哪里肯信,冷笑道:“如此說來,那你丈夫卻是何人所殺?”林汪氏泣道:“想來先夫誤會了民婦,一時郁結(jié)不開,服毒自殺身亡!”胡縣令厲聲道:“那你與林某所生的兒子,卻如何不像林某,倒像極了楊某?”眾人皆是一驚,包括那林鄭氏在內(nèi),均想,不錯,差點被這婦人的悲切給騙過去了。卻聽林汪氏道:“楊家兄弟搬離已久,民婦一直未曾注意此點。今日聽家婆一說,細(xì)細(xì)一想,孩子長相果然與楊家兄弟有幾分相似,這必定就是那轉(zhuǎn)胎丸起的作用了。當(dāng)日民婦未曾親去求藥,是楊家兄弟代求的,后來那藥費楊家兄弟墊付后也不肯收。想是這兩個緣故,這胎一轉(zhuǎn),就有了楊家兄弟的影子?!焙h令聽得大怒道:“你這刁民,雖然伶牙俐齒,卻是滿嘴胡說。世上豈有轉(zhuǎn)女為男之事!若有此事,全天下都只剩下男人了,豈不得人倫中絕!不用重刑,諒你也不肯招!”遂下令用刑。不料那林汪氏卻甚是剛烈,諸般酷刑用盡,卻只不肯招,一得歇時就大罵昏官。胡縣尊本就用心惡毒,再被林氏火上澆油,再也不管不顧,想著法子酷虐刑求。熬得一宿,眾差役均知林汪氏的手腳恐怕都廢了,終于熬不過了,林汪氏只得招認(rèn):因奸情敗露,遂在附近藥鋪買了砒霜一錢,投入湯中,毒殺了丈夫。
那胡文绹得意洋洋地結(jié)了案,想起林汪氏那不成人形的軀體,心中便是一陣痛快,正打算移文州府,以“斬立決”的判罰結(jié)束了那淫婦的性命。不曾想那張師爺覺得不妥,遂暗中命捕快去林汪氏所稱的藥鋪取供,結(jié)果捕快回報,那藥鋪經(jīng)營不善,藥材不齊,未曾購進(jìn)過砒霜,自然也不可能銷售給林汪氏。胡文绹嚇了一跳,再對林汪氏刑求無果,遂逼著捕頭去找了一家一直有經(jīng)營砒霜叫同康藥鋪的來頂缸,在砒霜銷售賬本中加上某月某日售林汪氏砒霜一錢,又修改了供詞。補(bǔ)上了這天大的漏洞,這才移交福州府,等候定讞。
盡管艷陽高照,侯官縣關(guān)押人犯的地牢依舊陰暗潮濕,透著陰森森的氣息,日晡時分死寂的地牢突然響起了腳步聲,只見牢頭帶著一個枯瘦矮小約莫二三十歲模樣的年青人走進(jìn)了地牢,在眾囚犯或呆滯或惶懼的注視中,一行兩人走到“和”字房囚室前停了下來,牢頭掏出鑰匙,打開厚厚的牢門,將年青人推了進(jìn)去,說到:“說完就快快出來,不要久留”。年青人哈腰道:“好的,好好”,然后轉(zhuǎn)頭向陰暗的牢房中看去,只見潮濕的牢房地面一角堆了薄薄一層干草,干草上面躺著一個渾身血污,散發(fā)臭氣,奄奄一息的人。從凌亂的長發(fā)看,應(yīng)該是一個女人。年青人大驚,一顆心突突亂跳,澀聲問道:“莫非是林家小娘子?”只聽一個極其微弱的嘶啞女聲道:“小婦人林汪氏,尊駕是?”那年青人霎時淚如雨下,強(qiáng)抑悲聲,泣道:“林家嫂子,我是文三啊”。林汪氏在干草上的身子動了動道:“文三哥啊,你來做甚?”文三道:“我特地來看看你的”。一邊說一邊向前,隨著漸漸適應(yīng)牢房中的幽暗,逐漸看清了林汪氏的模樣。只見林汪氏面容污晦,臉色慘白,雙手十指扭曲虬突,形狀極其可怖,不由心中大慟。林汪氏道:“文三哥啊,我身子動不了。坐牢快兩月,幾番死去,連我那親哥哥也不曾來看我,沒想到第一個來看我的是你。我家寶兒還好吧?她奶奶對他怎么樣???”文三蹲了下來,抓扯著自己的頭發(fā),哭道:“我可憐的嫂子??!寶兒在我家呢,今天我娘帶著?!绷滞羰象@道:“寶兒為何在你家?”文三只是狠狠揪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淚如傾盆,并不說話。林汪氏喘了幾口氣道:“我明白了,想是婆婆認(rèn)為寶兒是野種,不肯容他了,是不是文三哥?”文三哥微微點了點頭。林汪氏道:“文三哥,你說心里話,你認(rèn)為林中彬真是我殺的嗎?”文三霍的抬起頭道:“決計不會!”林汪氏顫聲道:“那你認(rèn)為寶兒是野種嗎?”文三嘶聲道:“嫂子冰清玉潔,怎么可能干出這種事情!”林汪氏突然淚流滿面,抽噎了幾下,眼睛一閉暈了過去。
文三大驚,跑上去抱住林汪氏,一迭聲喚著:“嫂子,嫂子!”林汪氏悠悠醒來,怔怔看著文三道:“文三哥,你我雖是街坊,但你生性靦腆,平時見到我總是臉一紅,就躲開了去,統(tǒng)共連話也沒說上兩句。我今日遭逢大難,連娘家人都覺得我丟臉,哥嫂侄兒侄女,沒一個人來看過我,你卻如何對我這般好?”文三垂頭不語。林汪氏道:“文三哥,我的手腳都已經(jīng)廢了,這期間又被那昏官逼問砒霜的來歷,多受酷刑,身子已經(jīng)不行了,說不定哪天就一口氣不來了,你就跟我說實話吧?!蔽娜匀徊徽Z。林汪氏道:“文三哥,我要突然死了,有些事卻是放不下,所以我等你告訴我,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為什么要收留寶兒?”文三見林汪氏盯著自己,定等他回話,不由漲紅了臉,聲音低如蚊蚋道:“我自打第一次見嫂子后,就....就經(jīng)常一個人去....雙拋橋上.....發(fā)呆,我望著河岸兩邊的那兩棵枝椏相搭的鴛鴦榕,看著看著,那兩棵榕樹,常常就一棵......變成了你,一棵......變成了我!”林汪氏訝然道:“文三哥你是喜歡嫂嫂嗎?”文三鼓起勇氣看向林汪氏,堅定的點了點頭。林汪氏默然半晌,然后伸出自己扭曲的雙手,又指了指自己的雙腳道:“今天的嫂子已經(jīng)變成了個廢人,變成了個怪物了,不再是昔日的嫂子了?!蔽娜敝钡目粗滞羰系碾p眼,堅定的道:“我會養(yǎng)你一輩子的!我會把寶兒養(yǎng)大的!”林汪氏看著文三誠摯無比的眼睛,她那渙散的雙眼漸漸地有了光彩,越來越亮,終于說道:“文三哥,我這一生,是無福伺候你了。如果我死了,寶兒是我的血肉,我希望你把他養(yǎng)大,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也會報答了你!”說完,緊緊盯著文三,大氣也不敢出。文三道:“嫂子,我不管做什么,都要你活下去,要你看著寶兒長大!”林汪氏定定的看著文三道:“文三哥,我身負(fù)奇冤,兒子又小,豈會甘心就死?我這身子被那昏官作踐成這樣了,還能撐住一口氣,就是明證。我會想盡辦法活下去。我今兒只要你答應(yīng)我一句話,萬一我出了意外,你會把寶兒幫我撫養(yǎng)大?!蔽娜溃骸斑@是自然,不消說得。但我一定要去府衙擊鼓為你伸冤!”林汪氏道:“文三哥,這可使不得,你為我撫養(yǎng)寶兒已經(jīng)千辛萬苦,又來看我,這打通關(guān)節(jié),豈是小花費能辦的,那府衙的鼓一擊,不論是非,擊鼓人先要吃五棒殺威棒,若或是把你打壞了卻如何是好!”文三道:“嫂子,你若就這么冤死了,我....我活著還有何念想!你不用勸我,我一定要去伸冤把你救出來!如果我有三長兩短,我自會囑咐我娘把寶兒撫養(yǎng)大!”
兩人還待爭執(zhí),牢頭卻是催促起來,文三只得叮囑林汪氏要善自珍重,然后作別了出來,回家一番安排,翌日逕自到福州府衙擊鼓為林汪氏申冤。
那福州知府姓雷,名維霈,上任不過三五個月,前幾天接到侯官轉(zhuǎn)來的林汪氏通奸生子殺夫案卷宗,與諸僚屬一參詳,卻看出了幾個破綻,正待一一厘清,卻好這文三擊響了登聞鼓,為林汪氏鳴冤。雷府尊詳詢下去,發(fā)現(xiàn)這文三雖是實誠木訥,卻并沒有提出什么強(qiáng)力反駁的證物證言,只是一廂情愿地認(rèn)定林汪氏賢良淑德斷不會通奸殺夫。雖然如此,也不是一無所獲:一、知道了林汪氏身受酷刑,口供幾經(jīng)變更,尤其砒霜出處幾經(jīng)變更。二、知道了林汪氏關(guān)于玄清道長轉(zhuǎn)女為男的初始辯詞。審畢,雷府尊立即遣出三組衙役,一組去侯官提審林汪氏,一組去林汪氏以前所稱購買砒霜的各個藥鋪,逐一核實侯官衙役當(dāng)初上門核查的情況,第三組由一位同知親自領(lǐng)隊,前去卷中所稱林汪氏購得砒霜的同康藥鋪,封查該鋪所有砒霜記錄,抽出主管錢糧的小吏進(jìn)行核對,并鎖拿當(dāng)初售賣砒霜予林汪氏的伙計,以及林汪氏的婆婆林鄭氏,到衙門問話。布置已畢,雷府尊換上便裝,帶著兩三個長隨,款款往天寧山而來。
到得天寧山腳下,卻見一群村姑嘰嘰喳喳迎面而來,雷府尊拱手道:‘各位小娘子請了!’眾村姑一看是讀書人,立時靜了下來,卻也不知如何答話。雷府尊道:“眾位娘子可是住在此地的?”眾婦回答道:“正是,我們就是左近梅塢的?!崩赘鸬溃骸氨娢荒镒涌稍犝f這天寧山上的玄清道長?”眾婦道:“原來你們是來見天寧觀的活神仙啊,活神仙四方景仰,我等豈能不知!”雷府尊道:“在下久聞玄清道長能轉(zhuǎn)女胎為男胎,不知道可確實么?”眾婦不滿道:“如何不確實!我們中就有她、她、她都是受了活神仙的大恩惠!活神仙豈是懷疑得的!”雷府尊微微一笑,拱手作別:“有勞了?!崩^續(xù)沿著山路前行,觀一群村壯荷擔(dān)而來,雷府尊拱手道:“諸位請了,諸位可是本地人么?”眾男見是讀書人,放下?lián)鷣恚娂姽笆?,其中一人道:“正是,我等是李莊的,先生是有什么事情嗎?”雷府尊道:“老夫慕名而來,欲拜會天寧觀玄清道長,不知眾位可識得么?”眾人紛紛嚷道:“那可是咱們天寧山的活神仙,誰人不識,先生若是要求孫子,那可是拜對廟門了!”雷府尊道:“如此說來,這玄清道長轉(zhuǎn)女胎為男胎是有求必應(yīng)了?”眾人驚道:“活神仙豈是懷疑得的!心誠則靈,先生須是虔心前去,頂禮膜拜,萬萬不可存有一絲褻瀆神仙的念頭!”雷府尊拱手道:“受教了。”繼續(xù)沿山路上行。
到得山腰,卻見路邊有個亭子,亭子上寫著“一羽亭”三個字,就帶著長隨踱步了進(jìn)去,選了一張四方桌,一行人坐了下來。剛坐下,就立即有茶博士前來沏茶。雷府尊道:“一羽亭,的是好名字!卻不知這一羽是茶圣陸鴻漸呢?還是三分諸葛孔明呢?”茶博士訕笑道:“回客官,小的沒有讀過書,聽也聽不明白的?!崩赘鹫卦?,只聽隔桌一老者道:“既是茶亭,“一羽”少不得是指陸羽了。但坐此半山之亭,啜飲香茗,靜觀天下,未始找不出’萬古云霄一羽毛‘的自在呢!”雷府尊見那老者談吐不俗,不由大喜道:“如此說來,一羽即是兩羽,兩羽也是一羽了。既是如此,咱們何妨‘兩桌’即是‘一桌’,請老丈移駕過來一聊如何?”那老者道:“敢不從命!”遂抬了茶碗過來,坐在了空著的雷府尊的對面,雷府尊也不問對方姓名營生,對方也不請問,兩人只是聊些人情風(fēng)物,極是相投。雷府尊道:“老丈可是本地人么?”老者答道:“老朽正是山下大榕圩的?!崩赘鸬溃骸凹仁侨绱耍险蓪π宓篱L想是熟悉的了?”老者肅然道:“陸地神仙,天下莫不景仰!”雷府尊微笑道:“陸地神仙,學(xué)生只在書上見過,不曾想現(xiàn)世居然得見,這玄清道長得世人如此推崇,不知到底有何神通?”老者哂笑道:“神通之類,實為末技!玄清道長,難得的是那一片濟(jì)世憫人的心!”雷府尊道:“這玄清道長,是一直在天寧觀修真奉養(yǎng)嗎?”老者道:“這方生民哪有那么大福份,玄清神仙來此地供奉也不過三五年光景?!崩赘鹩犎坏溃骸叭迥旯饩熬挖A得萬民稱頌,這道長好生了得,卻不知對這一方土地有何庇佑?”老者道:“舉其犖犖大者,諸如轉(zhuǎn)女為男續(xù)人血脈、施水治病、導(dǎo)人向道等等,不一而足。”雷府尊笑道:“這活神仙恁大神通,卻不知轉(zhuǎn)女胎為男胎,抑或是治病,香火錢貴還是不貴?”那老者嗤道:“若是收錢辦事,頂多也就是神醫(yī),怎么當(dāng)?shù)谩裣伞?,玄清道長是從不提錢的。”雷府尊大驚道:“從不收錢?難道這道觀不需要供奉嗎?”老者道:“自從活神仙來了以后,天寧觀何曾缺過供奉!不管是轉(zhuǎn)女為男還是施水治病,活神仙都是不取分文。事成之后,有專程來上香的,都是隨意布施,活神仙倒還常常勸阻,再無二話的!”雷府尊大為感慨道:“越說下去越想見活神仙本尊了。既是如此,學(xué)生姑且告辭,趕緊上山去求見活神仙去?!?p> 辭別了老者,一行人急急上得山來,沿途只見各方香客絡(luò)繹不絕,問起活神仙,都是稱頌不已。雷府尊暗自感嘆:“久坐衙門,豈知治下竟有此等千古奇事!”入得觀中,徑直向知客求見玄清道長。知客笑道:“貴客仙緣不小,今日玄清道長正巧在客房向各位居士傳道”。遂將一行人引入客房。只見客房中央近里墻處有一桌案,案后坐一老道,須發(fā)雪白,豐頤廣顙,面色紅潤如嬰,飄然有出塵之慨,正在口若懸河向眾人講道。微一轉(zhuǎn)頭,恰與雷府尊四目相對,微微一怔,突然對眾人道:“今日有大緣法的人到了,各位居士且自便”。隨即站起身來,稽首道:“無量天尊!居士光臨,有失遠(yuǎn)迎,貧道告罪了?!北娙私约娂娮⒛坷赘稹@赘鹦闹写篌@,暗道:“我便衣素服,遠(yuǎn)在山外便已棄轎,不曾想還是被此人一眼瞧破行藏。”趕緊長揖了下去道:“早欲一窺道長仙蹤,今日終于得償心愿,凡民雖是孟浪,卻也是幸運之至了?!痹缬械劳^來,將二人各自引入茶座,余人在案旁侍立。
二人論道談經(jīng),那玄清道長口吐法言,高談闊論,悲天憫人,讓雷府尊欽佩不已,談到轉(zhuǎn)女胎為男胎之事,玄清后來道:“道生一,是為元氣;一生二,一氣化陰陽,陰陽者天地之法則,人倫之根本也!轉(zhuǎn)女為男,實在是有傷天道之事,無奈小民孤苦,哀求不已,貧道道心不堅,常被其情可憫之意牽動,略施小術(shù)以全之。其實貧道內(nèi)心總盼他服錯藥,錯過期,不要成事。每成一事,貧道罪孽就增加一分。無量壽佛!”雷府尊道:“道長為解民之困,秉持‘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慈大悲之心,自會結(jié)無上道果。不知這轉(zhuǎn)女為男,可有未成的么?”玄清肅然道:“受無量天尊托庇,貧道還未聞有一例未成,竟然全都施術(shù)成功了!罪過,罪過!不過居士代天牧民,調(diào)理陰陽,斷不會有愚夫愚婦這般念頭?!崩赘鸸笆值溃骸俺薪坛薪蹋裁癫桓?!”又暢聊了一陣,看看日頭快要到了西山,遂告辭下山,玄清挽留過夜未果。下得山來,早有約好的轎夫在等候。這次不再避嫌,一氣抬到了福州府衙,卻已過了用晚膳時間。
第二天早上,聽得頭天侯官縣令已送來了拜帖,雷府尊笑道:“這胡縣令的前程這次多半是到頭了,好在本府新到,與之也無甚交情,不然這案子還得費些思量。且押后再見他,咱們開庭審審林汪氏。林鄭氏與伙計?!笔紫忍岬降氖橇滞羰?,是抬上來的,眾衙役見慣了,也不以為意,唯有月臺上的圍觀眾人見到那副慘狀,不免人人皆生惻隱之心。林汪氏陳述了如何求藥生子致使兒子酷肖他人的經(jīng)過,以及如何屈打成招,如何受不了刑幾番更改砒霜出處。雷府尊道:“林汪氏,孩子酷肖代你求藥之人,本府已經(jīng)親到天寧觀中,向玄清道長查證。玄清道長親口證實代人求藥,會發(fā)生此種事情。本府現(xiàn)在要問的是你婆婆生病前一天晚上的事情。你丈夫罹難前,你婆婆已臥床不食幾日,你可記得么?”林汪氏潸然淚下道:“小婦人記得?!薄澳闫牌排P床前一天晚上,你和你丈夫可曾有過爭吵,為何而吵?”林汪氏道:“也不是什么爭吵。自打楊家兄弟搬走后,先夫的脾氣日益暴躁,小婦人動輒得咎,但小婦人知他沒了兄弟陪伴,從來不與他吵的。那天晚上,小婦人盛了菜上去,先夫嫌菜太燙,就把菜碗摔了?!薄澳钱?dāng)時你婆婆在場嗎?”“家婆卻也在桌上,當(dāng)時還罵了先夫。”說到后面,林汪氏已經(jīng)泣不成聲?!澳呛髞砟??”“后來吃完飯,小婦人自去廚房收拾,待得收拾完畢,回到臥房時,先夫已經(jīng)睡下了?!薄爸型究稍x開過廚房,去別的地方?”林汪氏不知雷府尊為何問此,默想了一會道:“記不起來了。小婦人記憶中是沒有的!”雷府尊點了點頭,問道:“那你丈夫在那晚之前,可曾說過什么厭世之語?”見林汪氏一臉茫然,遂道:“也就是想不開,不想活了之類的言語?!绷滞羰蠐u頭道:“并不曾有,先夫只是愛苛責(zé)小婦人,其余和楊家兄弟走之前無異?!崩赘鸪烈靼肷危瑔柕溃骸傲滞羰?,那晚你丈夫是吃了紫菜燉排骨死亡的,除了紫菜燉排骨,之前有無吃別的菜了?”“沒有,別的菜小婦人尚在烹調(diào)中,還沒來得及端上去?!薄澳钱?dāng)晚的紫菜燉排骨中,你可另外加過什么東西?”林汪氏道:“并沒有加任何特別的東西。”雷府尊道:“你可想仔細(xì)了?”林汪氏道:“青天大老爺,先夫亡歿于此,小婦人百思不解,想過何止千百次,那晚小婦人也就把排骨用鹽腌好,與紫菜一齊放進(jìn)鍋里,再加上一點蒜瓣、小茴香和甘草,用小火燉好,與日常一樣,并無不同?!崩赘鹫运剂浚嚨仉p眼一亮,道:“林汪氏,你說你加了甘草?這卻是為何?”“小婦人娘家燉雞燉肉,一直都會加入甘草的,以甘草調(diào)和之功,避免過補(bǔ)傷身。小婦人嫁到林家以后,每次燉肉,也都加入甘草的,并非此次才加。”“那你以前可做過這紫菜排骨?”“雖是第一次,周圍街坊卻也多有燉的,從不曾聽說紫菜燉排骨吃不得!”雷府尊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林汪氏啊,遇上本府,真的是你的幸運!帶下去吧,請個郎中為她好好治治。傳林鄭氏?!绷粥嵤系教们肮蛳?,雷府尊道:“林鄭氏,本府有話問你,事關(guān)你一家的前程,你不得有半句虛言,否則須知官法如爐?!闭Z氣甚是嚴(yán)峻。林鄭氏不由地瑟瑟發(fā)抖。雷府尊道:“據(jù)你所言,你兒子與林汪氏爭吵,你曾把你兒子叫入你的臥房訓(xùn)示,可有此事?”“是的,老婆子不合當(dāng)時為那淫婦不忿,飯后見那淫婦回廚房了,就把兒子叫到老婆子臥房,罵他無故做踐人。我那可憐的兒子啊……“”林鄭氏節(jié)哀回話!你與你兒子說話當(dāng)中,林汪氏可曾到過你臥房?”“沒有來過。”“本府看圖上所繪,你臥房與廚房在堂屋的兩側(cè),你在臥房中訓(xùn)話,林汪氏在廚房中,她能聽到你講話嗎?”“那是聽不到的?!薄凹热宦牪坏剑橇滞羰鲜窃跎弥樯又乱呀?jīng)暴露的?是你問她的嗎?”“沒有,老婆子慪病在床,都不怎么和她說話,想是兒子不小心說漏嘴的。”“那林汪氏平時在家燉湯,會加甘草嗎?”“這個是一直會加的?!薄氨靖懒?,帶下去。”傳那個藥鋪伙計,哦,叫張阿五?!睆埌⑽迳咸霉蛳拢嫔缤?,兩股戰(zhàn)栗?!皬埌⑽?,當(dāng)日可是你把砒霜賣給林汪氏的?””是...是....是的,大老爺?!啊贝耸氯嗣P(guān)天,你可想仔細(xì)了。若有半句虛言,本府定有重責(zé)!”“是..是...是的?!薄澳悄憧蛇€記得那林汪氏的樣貌?”“啊..啊..啊,不...不記得?!薄澳桥獦O少使用,凡購買者均有詳細(xì)記錄,時間又不長久,你卻如何連人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啊..啊..啊,記得,啊..啊..啊,記不得....”雷府尊一拍醒木:“到底是記得還是記不得?”張阿五汗如雨下,顫聲道:“小的不記得了!”雷府尊冷笑道:“你這膽大的奴才,竟敢欺凌本府!本府昨晚查看你同康藥鋪的砒霜記錄,每張紙上都記著十二個購買之人的情資,獨有林汪氏那張紙上記著十三人;前幾張紙上那十二個人的情資均是等間排列,獨有林汪氏與上下兩排之間相間頗近,明明是后加進(jìn)去的!其余人等的醫(yī)案無論是癰疽,還是走馬牙疳等癥,均記錄清晰明了,獨有林汪氏記錄含糊其辭;汝等所購之砒霜,與所售之砒霜再加庫存之砒霜相比,剛好少了一錢!這一錢,正是本來就未有的林汪氏所購之砒霜!你這奴才,竟敢口出謊言,以為本府可欺!來人,大刑伺候!”眾衙役轟然答應(yīng)。張阿五癱倒在地,大叫:“饒命,饒命啊,我招,我全招!”雷府尊擺了擺手,眾衙役退下,張阿五正待要講,突然聽得月臺上大叫:“大老爺,我等如實招來,大老爺饒命??!”一問,卻是同康藥鋪的老板、掌柜等人混在看客中,今見事已敗露,慌忙擠出人群,要來出首。原來,雷府尊看這張阿五是個不扛事的人,遂突然發(fā)難,把諸多破綻一一指出,料他大驚之下,必亂方寸,果收奇效;更未曾想把店中相關(guān)人員全部震懾了出來。一干人等俱在衙役押送下到大堂并排跪下,把當(dāng)日如何被捕頭逼迫,如何篡改記錄全部都招了出來,個個搶著招供,搶著畫押。
審畢,回到二堂,眾僚佐皆驚嘆于雷府尊鬼神莫測之機(jī),把一個看似鐵定的案子瞬間翻轉(zhuǎn)了過來。何通判問道:“經(jīng)過大人一梳理,此案情昭然若揭,所有隱情一一呈現(xiàn),莫不合于節(jié)拍。惟有一點卑職不明:“那林中彬果真是如何死的?”雷府尊微微一笑,道:“你等北方人自是難知,那紫菜有的地方叫烏菜,在中藥里卻叫海藻!”何通判正一臉茫然,卻聽得付同知連聲道:“十八反!十八反!十八反中有一反,甘草反海藻!”眾人恍然大悟,均嘆道:“雷大人真神人也!”
待得拿到侯官捕頭,未用刑,已自一一招來,包括聽聞胡縣令家中閨闈有失,深恨奸夫淫婦,所以在本案中用心刻毒,也都據(jù)實以陳。雷府尊見案情俱已大白,遂作了結(jié)案,釋放了林汪氏令其歸家自養(yǎng),對胡知縣雖有劾奏,倒也以案情曲折、難以盡知為由,作了些回護(hù),遂將案卷移送到了巡撫衙門,靜候朝廷處置。
卻說這福建巡撫,是一個滿人,名為琦善,博爾濟(jì)吉特氏,世襲侯爵。雖然如此,倒也不是顢頇之輩。此時正在衙中議事,忽報侯官縣令胡文綯緊急求見。這胡文綯雖是小小知縣,為人倒也乖巧,時不時給自己尋些稀罕的孝敬,所以琦大人對他頗有好感。聽得緊急二字,琦大人想了想,吩咐將胡縣令迎至二堂,然后罷了會議,往二堂而來。
到得二堂,正滿臉猴急的胡文綯邁步向前,跪地“咚咚”地叩起頭來,口稱:“卑職侯官知縣胡文綯見過中丞大人。”琦大人手虛扶了扶道:“胡知縣免禮!”胡文綯做足了禮數(shù),才站了起來,回到側(cè)座,把早已放在側(cè)座的一個包袱打開,拿出一枚碩大的黃亮亮的大印,躬身雙手奉上道:“托中丞大人的福,卑職偶然發(fā)現(xiàn)一塊新出的上品壽山石,想著是中丞大人的機(jī)緣,就趕緊給大人送了來。”琦大人把印接過來一看,不由地睜大了雙眼,再把印翻過來,下面并無篆刻,心中暗道:“這胡文綯果然乖巧!”笑道:“你這猴精,此玉色純質(zhì)潤,黃味厚重,包漿自然,明明是罕見的老田黃極品,卻被你輕輕一個新出的壽山石帶過去!說吧,燒這么大香,有何事求我?”那胡文綯見琦大人滿心歡喜,連官稱都不用了,知道燒對了香,立即撲通跪了下來,哭道:“中丞大人救我!”琦大人嚇了一跳,道:“快快起來,這是為何?先把詳情說與本院知曉!”他見胡文綯舉止失常,本錢又下的這么大,深恐他惹了自己扛不了的麻煩,就趕緊往回收,又稱起了官稱。胡文綯哪里肯起來,哭訴道:“那新來的知府雷維霈雷大人,不知怎的,一直不待見卑職,或許是厭憎大人對卑職過于垂愛吧!今日卑職轄區(qū)出了樁淫婦通奸生子殺夫案,本來卑職已經(jīng)辦成鐵案,誰知被雷大人全翻了過來,還把卑職的捕頭人等,一俱扣押了起來!這是往死里下手啊,求大人救救卑職啊!”琦大人吃了一驚,暗想:“斷錯殺人案,這官身葬送了不說,牢獄之災(zāi)也是難免的,怪不得胡文綯下此血本。想是雷維霈與他不熟,所以遇到此事不肯與他遮擋。既是翻案,理據(jù)必是充足的,這個卻是麻煩?!彼紒硐肴ィ侵翆毺稂S印,雖找不到出路,卻又舍不得那寶貝,再加之本來也不喜歡雷維霈,被他得了一個大功,心也不甘。正思量處,突然腦中靈光一閃,急道:“立即請陳師爺?shù)蕉脕怼!边@陳師爺是紹興人氏,是琦善請的刑名師爺,不一會到了二堂見過禮。琦大人道:“胡縣令你且說說首尾?!焙木T茶恭恭敬敬地對著二人把如何勘破等情描了一通,然后道:“誰知那雷大人居心叵測,把案情全部顛倒了過來。他的結(jié)案文卷”,說到這里微微一頓,略顯尷尬:“為卑職抱不平的同僚給卑職抄錄了一份”。說著從案上取出了卷宗,雙手遞給陳師爺,接著道:“那福州府也會馬上移送過來了?!辩萍庇谥纼?nèi)情,干脆湊過去與陳師爺一起看,看完全卷,只覺得判詞天衣無縫,案情板上釘釘,實在無處著手,不由眉頭深鎖,心浮氣亂,卻突然聽得陳師爺哈哈大笑起來:“雷維霈看著精明干練,不曾想是草包一個!拿自己的頂子白白送一場大造化給大人!真是天助大人?。 辩拼笙驳溃骸澳怯惺裁雌凭`么?本撫居然沒有看出來?!标悗煚?shù)溃骸皳Q了別人,原也看不出。偏生雷大人他祖上無德,撞到了學(xué)生!”隨即吩咐府中雜役,去買了些甘草、海藻、大蒜、小茴香,與排骨一起燉上。燉好后,陳師爺盛了一碗,奉給琦大人。琦大人哪里敢接,再遞給胡知縣。胡縣令接在手中,卻嚇得心中亂跳,哪里敢吃。陳師爺哈哈大笑,徑自盛了一碗,大嚼起來。在眾人目瞪口呆中,陳師爺把一碗紫菜排骨吃了個干干凈凈。然后砸吧砸吧嘴道:“好吃!好廚藝!”言畢哈哈大笑。琦大人和胡知縣看得又驚又喜道:“原來沒毒!”卻還是不敢吃。琦大人叫來兩個衙役,一人賞了一碗,兩個衙役吃完,抹抹嘴,徑自謝了去了。
琦善大人道:“陳先生,這中藥十八反,本院也是有涉獵的,古今皆為禁忌,怎么這菜沒有毒?”陳師爺笑道:“本來古今都是這么認(rèn)為,偏生學(xué)生家離海不算遠(yuǎn),紫菜燉排骨打小就吃過,家中常年都會習(xí)慣放點甘草,從來沒有出過事,所以獨獨學(xué)生知其為非。”二人不由大喜,齊道:“這案是翻過來了?”陳師爺?shù)溃骸耙耆^來,還得做兩件事:一:揭穿玄清道人的真面目,二:找出真兇!”二人大驚道:“玄清道長乃世外高人,還能有什么真面目?此案難道還另有真兇?”陳師爺冷笑道:“那玄清道長就是個騙子,不過使得好手段,可惜他遇到了學(xué)生。至于真兇么,哼哼,我諒那林汪氏不敢一人行此大事,她必有同謀,不然謀害丈夫后她如何自處?那個同謀多半便是那與林汪氏非親非戚,卻去府衙擊鼓為林汪氏鳴冤的文三!”二人恍然大悟道:“是極是極!他二人必有奸情,否則誰肯為一個不相干的人冒此大險!”陳師爺?shù)溃骸皩W(xué)生且?guī)讉€伶俐人去一趟天寧山,揭揭那玄清道長的騙局。大人且在府中,待那福州府的呈文到來,立即將林汪氏、文三打入大牢,待學(xué)生回轉(zhuǎn)時再行鞠問!”琦善一一應(yīng)允,一行人分頭準(zhǔn)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