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二見江師傅昏倒在地,慌得手腳無措,心里大是懊悔:“我也太多嘴多舌了!早該想到江師傅承受不了這個打擊!”抱著江正品,大聲呼喊起來。周圍便圍攏過來許多人,有說中暑的,有說急驚風的,有說絞腸痧的。蔣二帶著哭腔道:“你們都別猜了,這就是任大小姐為他殉情的江師傅,他是才聽說任大小姐去世,所以昏倒了?!北娙艘宦?,不由一片嘩然,圍觀的人一下子增加了幾倍。有人便罵道:“這么個傷風敗俗的玩意兒,勾引人家黃花閨女,死了就死了唄,活該是報應!”也有人打圓場道:“瞅著也怪可憐的,畢竟是一條人命,還是要救他一救?!笔Y二怒道:“你們胡說什么!江師傅是個大大的好人!他和任大小姐是清清白白的!”人群中有人接腔道:“依你說,這婚姻大事,便連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都不要了?我呸!”正罵著,人群中走出一人,伸出拇指便去掐江正品的人中。掐得幾次,江正品就悠悠醒了過來,人群見他睜開了眼,頓時安靜下來。江正品也不說話,強撐著身子,在蔣二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甩開了蔣二,也不回蔣二的問話,也不管后面的一片嘲諷辱罵聲,徑直往小潼場而去。
到得小潼場,早有人認出了來人正是任大小姐私定終身的江正品,于是身前身后便影影綽綽地圍了許多人,或好奇或鄙夷地偷覷著他。江正品也不理睬,向靠得最近的一個男人抱了抱拳,說道:“大叔請了。不知任大小姐葬于何處?”那男人嘴角撇了撇,轉(zhuǎn)身揚長而去。江正品正欲再找人問,一個婦人便指了指左前方的山頭,說道:“就葬在那座山半山腰的腰眼子里,順著這個道走西邊的岔路就能到。真是造孽?。 苯芬膊徽f話,合手為禮,按照婦人指引的方向,終于走到了任大小姐墓前。
只見那墓高聳如小山,墓后鋪著青石板,宛如一個小廣場,廣場上到處飄零著紙灰;墓尾立著一個比人高的石碑,碑中間寫著“愛女任任氏芳諱澤江之墓”。當時同姓不得通婚,任任氏是說此女生前尚未婚配。原來,任景田心傷愛女慘死,又因為任大小姐尚未成婚不能舉行葬禮,就一改吝嗇本性,為任大小姐大修槨室,墓內(nèi)中央放棺槨,墓內(nèi)四周還有臥室、更衣室、盥洗室、起居室、書房等,修得比任府還要齊備,所以這墓倒是格外的宏偉。只是任大小姐沒有誥命,墓后不能修臺階,不然都讓人以為是誰家州府父母官的大墓了。江正品呆呆地瞅著這冷冰冰的墓地,回想著與任大小姐的相識相知,相愛后共處的點點滴滴,那嬌憨的容顏,清脆的笑聲,活潑偶爾卻又刁鉆的性情,一件件一樁樁,都歷歷猶在眼前,而斯人已逝,不可再尋,不由得心里大痛,眼淚如同河岸決堤,無聲地嘩嘩流淌,然后身子晃了晃,就軟到在地。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劇痛讓江正品蘇醒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頭上淌下了縷縷鮮血,眼前是蒼老了20歲卻面色猙獰、手里舉著拐杖的任大老爺,周圍圍著一大群人。任景田舉起拐杖還要再打,江正品不避不讓,費盡力氣嘶聲說道:“江妹一個人在這里很孤單,我死以后,請就在這附近挖個坑把我埋了,讓我天天陪著她。”任景田舉著拐杖的手急劇顫抖著,嘴唇也哆嗦著,始終沒有打下去。突然,他扔了拐杖,一頭坐在地上,全身抽動,嚎啕大哭起來。隨來的任大夫人趕緊給王阿三使了個眼色,王阿三和幾個長年沖過去,把任大老爺架到轎子里,起轎下山去了。
圍觀眾人有的跟著任景田下山,有的繼續(xù)圍觀著江正品。江正品尋思:“不如就在這里了結了,還能天天看到江妹,保護她,不讓野鬼欺負她。”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任大小姐碑前,想撞碑而死,卻聽人群中一個大嬸忿忿道:“人家任大小姐還是個清白姑娘,你要是死在這里,豈不大大敗壞了她的名聲!”江正品只得停了下來,心想:“老媽為了不拖累我而死,她又有病,我還是回去陪她吧。想來陰間也是可以從城廂鎮(zhèn)到小潼場的,我天天來就是。”打定主意,回身就走,頭上的血卻漸漸不流了。想來任大老爺悲傷過度,體弱無力,一拐杖只是打破了頭皮。
就這樣渾身是血地往城廂鎮(zhèn)走去,沿途惹來路人無數(shù)關注驚慌。別人問話他也不答。走到后來,看著城廂鎮(zhèn)就快到了,卻越走越提不起腿來,感覺全身跟灌了鉛似的。摸摸身上,才發(fā)現(xiàn)那五十多兩銀子還帶在身上,想到:“這些東西對我已經(jīng)沒用,還帶著做啥?!碧ь^望去,看到路旁有個勾腰駝背的老人,一邊喘著氣,一邊正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于是就把銀子全掏了出來,拖著腿過去,把銀子全遞給老丈。那老丈也不接,說了句什么話,卻是外地口音,江正品也聽不懂。見他不接,江正品就把銀子扔在老丈腳下,徑直拖著腿繼續(xù)往前走,眼前卻越來越黑。又走了幾步,就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江正品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身上蓋著又薄又軟的繡花被子,地上鋪著青磚,木窗框上都雕著花紋。迷迷糊糊中想:“我這是在江妹房里嗎?江妹呢?”慢慢才想起來,江妹已逝,自己是在回家求死的路上昏倒了。霎時心痛如絞。
只聽咯吱一聲,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個穿著素花青絲背心的丫鬟走了進來,一眼看到眼淚滂沱的江正品,卻驚喜地大叫了起來:“哈,你終于醒了!”急匆匆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一會兒,一陣嘈雜的腳步聲響起,緊接著房門被推開,四五個人邁步走了進來。當先一中年人,身穿黑色緞面袍子,面貌清癯,舉止安詳,被其余人等如眾星拱月一般圍著。江正品翻身欲起,卻渾身酸痛,使不上力,人又跌了回去。那中年人擺手道:“罷了,你大病未愈,不必行禮。”江正品悶聲道:“草民見過徐楊縣尊,請徐楊縣尊恕小民無禮之狀!”中年人奇道:“你認識本縣?”江正品低聲道:“草民是當年被打死的江大黃的兒子,當年多蒙縣尊周全。”徐楊縣尊頗為意外,不由得細細端詳了江正品一番,說道:“這么說來,你當時送銀給太老爺,是記著與本縣當年相識之情?”江正品不解道:“草民沒那么大氣運,故此從未聽聞過令尊大名,更未有贈銀之事,縣尊想是弄錯人了。”正說著,卻聽得門響,又走進來幾人,當先一人,不時地喘著氣,卻正是路上所見那勾腰駝背的老人!只見室內(nèi)諸人都齊刷刷轉(zhuǎn)過身去,微彎著身子迎接著老人的到來,同時聽得徐楊文保恭聲道:“阿唄,您來了?!苯沸南禄腥弧?p> 原來這老人正是徐楊縣尊的養(yǎng)父文三!當年徐楊文保母親自殺前,給文三留了封信,以寶兒相托,可謂言辭懇切,催人淚下。當時還不識字的文三聽了信后,終于打消了死志,和母親被楊家一起接到了鎮(zhèn)江府。那文三到了楊家后,想著寶兒是林汪氏用命保住的孩子,貝兒是林汪氏的親生孩子,就把全部的時間都用在了兩個孩子身上,就如同楊家雇的奶娘似的,只差了一口奶。連讀書都陪著孩子們一起讀,居然學會了認字。時間一長,兩個孩子都把文三看得比親爹還親。徐楊文保就縣,經(jīng)過幾年整治,縣政頗見成效,這才把阿唄(福建話父親之意)文三接到蓬溪來玩。那文三窮人家出生,嫌在縣衙里悶得慌,就經(jīng)常獨自出來溜達,沒成想那天碰巧遇到了渾身浴血的江正品。他料其中必有冤屈,想著兒子是這片土地上的天,怎能容得不公不平之事,就急找當?shù)氐睦镎徒返娇h衙。那里正本來不認得他,又聽不懂他的話,老人正著急間,卻突然跑過來幾個便裝衙役。原來,徐楊文保拗不過阿唄,卻又恐他年事已高,怕他一人在外有個什么閃失,所以派了幾個衙役,穿著便裝,遠遠地跟著他。當時發(fā)現(xiàn)情形有異,才跑了過來。便讓里正找了擔架,把江正品抬到了縣衙內(nèi)宅。
文三見江正品醒了過來,很是高興,喘著氣說了幾句話。眾人見江正品不知所云的樣子,就紛紛做起了通譯,說道:“太老爺說:你昏迷了七八天,又發(fā)著高燒,居然能夠挺過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江正品吃了一驚,沒想到自己已經(jīng)昏睡了如此長時間,但還是默然不語。徐楊縣尊問道:“你頭上為何人所傷?”江正品暗想:“說出去須是會損及江妹名聲。而且那天見任大老爺憔悴如斯,他終究是江妹的父親,我一將死之人,何必再添他煩擾。”就答道:“我自己不小心撞傷的?!薄澳悄阄迨鄡摄y錢從何而來?為何贈與太老爺?”江正品道:“這銀錢是草民家母多年前深埋家中床下的,是家里攢下來的干干凈凈的錢。這些錢草民已經(jīng)毫無用處,那天只是隨意贈送路邊人,倒是草民無意中孟浪了?!闭f了這些話,耗盡了殘存的體力,又不免半昏半醒起來。徐楊文保說道:“這里是縣衙內(nèi)宅,你現(xiàn)在住的是仆役的空房。既然有緣到此,你就先在此養(yǎng)好身體,到能走動的時候再來辭行吧?!苯窚啘嗀貞?,徐楊剛走,就又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精神好了不少。那青衣丫鬟以后就按時送了飯菜湯藥給他。養(yǎng)得四五日,就已經(jīng)能夠下床行走了,便請丫鬟代為轉(zhuǎn)告縣尊辭行。沒想到徐楊傳話過來,說先不急,這次大病非同小可,須得再將養(yǎng)數(shù)日。江正品一心要到那后山小樹林里去上吊,哪里在乎身體好壞,但念著徐楊縣尊一番好意,也只得耽了下來,強迫著自己吃藥吃飯,保持著能夠走到后山小樹林的體力。
又過了三五日,丫鬟來通報,徐楊縣尊喚江正品去二堂敘話。
江正品到了二堂,只見徐楊縣尊和譚師爺正各自坐在一張案桌旁,一邊飲茶一邊隨意地聊著天??吹浇愤M門跪下行禮,徐楊點了點頭,道:“起來吧。身子既然大好了,就可以回去了?!苯返溃骸案兄x縣尊和太老爺庇護這些天。太老爺動則喘氣連連,草民粗通醫(yī)道,可以給太老爺診診脈再走?!毙鞐睢芭丁绷艘宦暎堄信d味地看了看江正品,就吩咐長隨去請?zhí)蠣敗?p> 過得不一會,伴著“呼呼”的喘氣聲,文三太老爺慢騰騰地走了進來,徐楊和譚師爺都趕緊站了起來。譚師爺緊走幾步,把太老爺攙扶到一張案桌旁坐下。江正品讓太老爺休息了一會兒,問了問太老爺?shù)娘嬍?、睡眠、二便情況,看了看太老爺舌苔,才把手搭到太老爺左手寸口上,開始診脈。過了幾息時間,又換到右手。診脈畢,江正品道:“太老爺氣息短促,納差,神情倦怠,面色淡白,舌苔白膩。察其脈象,右寸細而無力,右關沉而濡緩。左手心肝腎,右手肺脾命。右寸細而無力,說明太老爺肺氣已虛;右關沉而濡緩,說明太老爺寒濕困脾。脾屬土,肺屬金,是相生關系。脾受困,土不能生金,肺氣更加難以恢復。但太老爺年事已高,又是痼疾,可以不用吃藥,進行飲食調(diào)理即可。平時少吃肥甘厚味,多吃生姜,尤其以蓬溪本地產(chǎn)的小黃姜為佳,炒菜、燉湯時加入均可。也多泡水喝,每次泡水喝時再加一勺蜂蜜。長期服用,必有效果。”說完,就叩頭告辭。
徐楊縣尊笑道:“既是故人,這診金也就賴掉不給了。不過那五十多兩銀子,太老爺卻是無功不受祿,你拿回去吧?!苯窊u頭道:“這些銀子草民也用不著。太老爺救了我一命,理當報答。如果太老爺以為有辱高風,那就請縣尊拿去周濟吃不上飯的人吧?!闭f著,再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就走。徐楊文保眼睛亮了一亮,看著江正品去了。
江正品回到江家灣,拿了根麻繩揣在兜里,也不鎖門,就直接往后山而去。正走間,忽聽一個女聲叫道:“這不是小江子嗎?”江正品抬眼一望,卻是本家二嬸。二嬸迎了上來,看著江正品,突然流下淚來,說道:“小江子啊,我對不起你們娘倆啊。”江正品早已萬念俱灰,雖不知她這話從何說起,卻也不問。二嬸哭道:“那李二牛頭上的傷,根本不是你娘打的。那天我在家里,正往窗外看呢,遠遠見到一個人走到你娘身邊,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砸在自己頭上,然后抓住了你娘,大聲叫喊起來。我到了近前,才知道是二牛那個棒老二。我不知他為什么要誣賴你娘,又怕他,就沒敢吱聲。我對不起你們娘倆啊?!苯仿牭妹靼祝瑓s也沒什么興致,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了二嬸,謝謝你。”然后告了別,慢慢走到后山,穿進樹林,到了老娘上吊的樹下,把繩子搭了上去,結好扣,找了枯樹椏放在地上,腳就站了上去,把繩子往脖子上一套,一腳踢開了樹椏,立時就覺得脖子上一緊,然后似乎有什么東西重重擊在了頭上,霎時間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擔架上,被兩個人抬著走。想了半天,才逐漸回憶起之前上吊自殺要去地下陪江妹的事,看來被人給救了,不由得懊惱萬分,說道:“你們?yōu)槭裁匆嗍戮任??”抬擔架的兩個人被嚇了一跳,說道:“你小子醒了?敢情我們救你還救錯了!算你小子命大,被縣尊大老爺看出了你的動靜,安排我倆遠遠地跟著你,這才及時救了你?!苯氛f道:“你倆放我下來吧,我死志已決,救我也就是讓我再遭一遍罪?!眱扇说溃骸熬退阄覀儾徽湎氵@條命,這個我們可也做不了主??h尊大老爺有命,救下你后就送到縣衙?!苯废胂碌匦凶撸瑓s發(fā)現(xiàn)站都站不穩(wěn),只好由著他們又抬到了縣衙。
到了縣衙,早有人通報徐楊縣尊。徐楊文保過來查看,見江正品性命無礙,只是還有點走路不穩(wěn),就讓人送到江正品先前所住的房間,這次找了個小廝守在他身邊,唯恐他干脆就在縣衙里尋了短見。安排完畢,繼續(xù)回到二堂看書。
過了半天,門外傳稟任景田帶到。徐楊縣尊吩咐花廳見客,就先一步到了花廳。過了一會,只見一個頭發(fā)蓬松、胡子拉碴、神情抑郁卻又穿著絲綢所致的長衫馬褂、戴著藍寶石戒指的老年人,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見到徐楊縣尊,臉上還有詫異之色,顯然不明白為什么會享受進入縣衙內(nèi)宅甚且是在花廳被縣尊會見的禮遇,但也撩起長袍,準備磕頭。徐楊往前兩步,強行攙起了任景田,說道:“任大員外不須多禮。以前來過縣衙內(nèi)宅嗎?”任景田回道:“草民乃是白身,從來不曾進來過。”徐楊道:“既是如此,本縣帶你參觀參觀?!本蛶е尉疤飶幕◤d出來,看了東廂房西廂房、正房、花園、糧廳、廚房等等,看任景田逐漸沒了拘束,才又帶回花廳看茶,一邊品茶一邊笑道:“本縣這蝸居,想來是不如任大員外的寶宅了?!比尉疤锎鸬溃骸安菝裆院煤?,家里不過瓦房數(shù)間而已,只是人丁多,大上一些,如何能夠和縣衙比得。而且,草民無兒無女,這些身外之物,又有什么用!”說到這里,聲音哽咽,潸然淚下。
徐楊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接口道:“令嬡之事,本縣也頗有耳聞。聽說他男女二人,雖然私定終身,卻是真心相愛。令嬡誤聽傳言,為那男子殉情而死;那男子知道后,也上吊自殺了!”任景田“啊”地吃了一驚,道:“江正品死了?!”徐楊頷首道:“他散盡家財,上吊于后山,機緣湊巧,被本縣救了下來。”任景田默然不語。徐楊道:“任大員外只有這一女,不知她生前你父女可還相得么?”任景田哽咽道:“淼兒生性善良體貼,以前從來沒有惹草民生過氣!”心神恍惚中,連閨女小名都稱呼了出來,說著說著難抑悲痛,終于號啕大哭了起來。
徐楊從兜里掏出一方干干凈凈的潔白絲巾,遞給了任景田。待他逐漸停止痛哭,方才說道:“古人說,百年修得同船渡。要修成父女,那可得是多少世的緣份。任大員外這次和令嬡陰差陽錯,顯然是結了個孽緣。如果時光能夠倒轉(zhuǎn),任大員外將怎生處置?”任景田見這縣大老爺總往自己傷口上撒鹽,忍不住道:“就是草民后悔萬分,拙女也不可能復生,現(xiàn)在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徐楊微微一笑,說道:“你知道我怎么認識江正品的嗎?據(jù)本縣調(diào)查,他從令嬡墓前離開,萌生死志,就把身上攜帶的五十多兩銀子散給路人,卻沒想到那路人剛好是家嚴!”轉(zhuǎn)頭吩咐小廝道:“把太老爺請到花廳來?!比缓罄^續(xù)對任景田說道:“本縣復姓徐楊文,這個‘文’字,指的就是本縣這養(yǎng)父,姓文諱三老太爺?!本桶旬斈贽D(zhuǎn)胎案的前前后后講了一遍,聽得任景田目瞪口呆。徐楊文說道:“家慈深知家嚴愛她很深,一定會殉情而死,就在棄世前給家嚴寫了封信,把本縣托付給家嚴,要他終身照拂。家嚴不忍背棄家慈托付,所以活了下來,一直把本縣培養(yǎng)成材,終于有了個圓滿的結局!”正說著,文三走了過來。徐楊文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叫了聲“阿唄”。任景田趕緊過去跪了安。徐楊文給文三介紹了“蓬溪縣有名的大鄉(xiāng)紳任大員外”,給足了任景田面子。文三生性木吶,說了幾句客套話,自會后宅去了。
徐楊文說道:“本縣聽聞令嬡遭遇不幸后,任大員外飲食俱廢,形容摧毀,不勝悲痛。獨女早夭,誠然是人生極大不幸。但往事不可追,人生苦短,我等關鍵是要在接下來的日子對得起亡者。令嬡含恨而歿,愛她的人,與其陷于痛苦自責,不如用自己的余生,幫她完成她平生的未了之愿,讓她短暫的一生不顯短暫,平凡的一生不再平凡!這既是對亡者的祭奠,也是生者活下去的意義,就像家嚴一樣!”任景田睜大了眼睛,這才明白縣大老爺繞了這么多圈子的良苦用心,不由萬分感激,說道:“大老爺日理萬機,卻為區(qū)區(qū)草民如此苦口婆心,用心良苦。聽大老爺一席話,如同醍醐灌頂。草民知道余生應該做什么了!草民萬分感激大老爺?shù)脑僭熘?!”徐楊文看他振作了起來,知道他聽明白了,倒也歡喜,就把他送到二堂宅門,說道:“你給了令嬡生命,江正品能把他的生命給令嬡,你們倆都是跟令嬡有幾世大緣份的人,都應該想想余生做些什么來彌補令嬡。那江正品宅心仁厚,又聰穎勤勞,如果能夠挺過這一關,本縣看他絕非池中之物!”
任景田回到小潼場家中,一家人才放下了心。任景田先去三夫人房中,給三夫人講了見縣尊的前前后后,也說了江正品上吊自殺被救下、縣尊對江正品語多褒獎的事。三夫人懊悔道:“早知如此,便是個叫花子,我也應許了淼兒啊。何況這小江子原來也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能為女人去死,就是個好男人!我那苦命的女兒啊……”又嚎哭起來。任景田沉默著,等三夫人緩了過來,說道:“縣尊今天著著實實開導了我。我們再悲痛,淼兒也不能復生。倒不如想想淼兒有什么未了之愿,有生之年,我們就幫淼兒把這些愿望給她了了,讓她沒有白來這世上一遭?!比蛉说溃骸八蓝妓懒?,完成這些有啥用!”又哭了起來。
任景田知道跟三夫人說不明白,就回了自己房間,拿出淼兒的絕筆書,看了起來。他認字不多,好在這信已經(jīng)找人讀過多次,也就連認帶矇,差不多都能讀了。信中寫道:“爹爹媽媽:謝謝你們生下了我,把我養(yǎng)大。你們讓我吃好喝好,穿好住好,讓我的肉身養(yǎng)尊處優(yōu),從來沒有虧待了這具肉身。女兒代表這具肉身謝謝你們。但女兒生下來,不僅有肉身,還帶著心。你們走進過女兒的心嗎?從來沒有。所以,你們逼著女兒去嫁不認識的人,只是因為那人的富貴;逼死了讓女兒對人生充滿向往的小江子,只是因為他貧窮低賤。你們根本不懂得,嫁人嫁人,關鍵是那個人。榮華富貴,如果不是有才華的人守著,不過是過眼云煙。小江子雖然家庭遭遇變故,但他家學淵源,多聞多智,假以時日,本來必非池中之物,卻被你們活活逼死了。他就是女兒的心,他死了,女兒就剩這具肉身了。這具肉身是你們的,女兒就還給你們吧,這樣我們兩不相欠了。如果有欠,女兒就和江哥一起,在九泉之下再一起還你們吧。不孝女兒絕筆!”任景田盡管已經(jīng)讀過多次,還是忍不住心如刀絞,淚流滿面,口里喃喃著:“必非池中之物!必非池中之物!……”
卻說過得幾天,徐楊文保叫人把江正品帶到二堂,放眼看去,只見江正品沉穩(wěn)靜默,不悲不懼,知道他死志未改。徐楊文微微一笑,說道:“在你昏迷的那幾天,本縣派出差哥們,去查了你受傷的原因,知道你是在任小姐墓前為任景田所傷,但你卻對本縣說是自己摔傷;在死志已決的情況下,卻還要散盡家財,希望對別人有所裨益;去自盡前還為太老爺診脈,想有助于人。凡此種種,都說明你是個宅心仁厚的孩子。雖然和任小姐私定終身,卻也是兩情相悅,并非真正的浮浪無行。本縣又進一步了解你以前的作為,才知道你寓醫(yī)于食,在制作糕點時根據(jù)客人的康健情形添加不同的食材,起到了強身防病的作用,在蓬溪已經(jīng)闖下了不小的名頭。真不枉了是名醫(yī)江大黃的兒子!”江正品聽得徐楊縣尊稱贊父親,大是意外,不由得躬身致謝。徐楊接著道:“后來,你和任小姐兩情相悅的事被任家發(fā)現(xiàn),任小姐贈送你的梅花金簪被任家轉(zhuǎn)贈給舒家作為訂婚信物。你不忿金簪被奪,抓住為舒家兒媳治病的機會,施巧計奪回了金簪,由此開罪了舒家。后來,舒家糾集了一些好友,暗中跟你為難,砸了你的飯碗;再跟你暗室相商,說借你銀兩開糕點店,讓你背負了莫大的債務,從而把你母子逼上了絕路?!?p> 江正品越聽越驚,這些事他從來沒有跟縣衙里的人講過,沒想到徐楊縣尊如同親見一般,這時忍不住插嘴道:“有一個無賴李二牛,說我母親瘋病發(fā)作時用石頭砸了他頭,訛了小民八千多文錢。我才知道是他自己砸的頭,故意誣賴家母,多半也跟舒老爺有關!”徐楊“哦”了一聲,似乎很感興趣,讓江正品寫下李二牛的住址,派出差役去拘了李二牛來問話,然后接著道:“江正品啊,你知道對女人而言,什么樣的男人是好男人嗎?”江正品躊躇了一下,說道:“能夠敬她愛她體貼她的男人吧?”徐楊微微一笑,說道:“你敬著任大小姐,也愛著任大小姐,想來也是體貼她的。那對任大小姐來說,你是好男人嗎?”江正品滿臉痛楚黯然,說道:“我不是好男人,我是最不好的男人?!毙鞐顕@道:“是啊,任大小姐因為你,玉殞香消,她爸爸媽媽都經(jīng)受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人生至痛,在外還都落下個閨女私定終身的壞名聲。要說你是好男人,說不過去啊?!闭f著,徐楊把身邊戴著的一個翡翠墜的中國結解了下來,指著那結說道:“結頭是絲線反復纏繞形成的。其實我們?nèi)艘惨粯印8鞣N各樣的緣份就像這些絲線,反復纏繞在一起,就形成了我們這個人。我們就是各種緣分的產(chǎn)物。一個好人,就應該有益于人,使人安樂、富足、受敬重,把這些緣都變成善緣。如果一個人給人帶來痛苦、貧賤、恥辱,那他就是在把這些緣變成惡緣,就是壞人。”看著江正品痛苦抽搐的臉,徐楊毫不理會,繼續(xù)說道:“你和任大小姐雖然真心相愛,但卻釀致了莫大風波,致使任大小姐身亡,還擔了個不孝、非禮的壞名聲。這種情況下,你要是自殺,那不過是證明了自己的真心,幫助你自己洗清一些壞名聲,對任大小姐卻沒有任何幫助?!?p> 江正品終于號啕大哭起來。徐楊縣尊也不說話,讓他盡情哭去。江正品痛哭了半晌,終于漸漸停了下來,說道:“草民心已經(jīng)亂了,不知道應該怎么做!”徐楊說道:“一個好男人的標志,不是他能夠為那個女人去死,而是他能夠為了那個女人頑強地活下去。任大小姐雖然死了,但她還有壞名聲需要你去給她洗清。你們倆無非是沒有經(jīng)過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私定終身,跟禮法不合。但是,如果你能夠奮發(fā)有為,成長為一個有用之材,讓任大小姐的父母看到是他們看錯了,讓大家都明白任大小姐不是浮浪無行,而是深具慧眼,那么,你們的私定終身,就不再是恥辱,而是一段佳話!任大小姐遇到你,就不再是孽緣,而是本來應有的善緣,只是眾人的偏見扼殺了你們的美好前程。這樣的話,任大小姐、你父母,就都會含笑九泉,都不枉了跟你的緣分?!?p> 江正品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一團亂麻,被徐楊縣尊的手,一點一點地理了開來,逐漸開始變得清晰異常,不由大是感激,立即跪了下去,說道:“縣尊一席話,讓小民茅塞頓開,恩同再造,小民知道怎么做了!”徐楊說道:“那你打算從何處著手?”江正品道:“小民還來不及深思,但天無絕人之路!”徐楊笑道:“本縣倒有個想法:你前幾天調(diào)理太老爺?shù)姆椒?,著實有效。太老爺自從喝了姜湯和蜂蜜后,身體日見康健,看來你的養(yǎng)生糕點效果也會不差。你那江正品商鋪也裝修得差不多了,不如就按照原計劃,開個糕點鋪,好好制作幾款養(yǎng)生糕點出來。聽說任大小姐生前性喜吃糕點,這最好的那款糕點,就可以以她名字命名,讓她流芳千古!”江正品聽得熱血沸騰,說道:“小民一直稱她江妹,以后調(diào)制成功了這款糕點,就叫江糕吧!”突然想起一事,說道:“只怕舒老爺不會讓小民順順當當開下去!”徐楊道:“這些事情,本縣自有安排。你把你先前放這里的銀子拿回去,本縣另外給你加了四十多兩,湊成一百兩整數(shù),你前期開店使費,就算本縣借你的本錢。”江正品叩謝了徐楊縣尊,就拎著一百兩銀子,告別而出。
回到江家灣,遠遠看到門前站著一人。走近一看,卻是滿身傷痕累累、面色憔悴異常的小翠。小翠只說得一聲“江公子終于見到你了”就哭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