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03年,無知者無畏,但仍希望拉近與世界的距離
2003年,我11歲。
今年是既開心,又不開心的一年。
開心的原因是,我的成績在經(jīng)過了小學(xué)兩年的洗禮之后,逐漸變好,雖然達不到我媽要求的雙百,但已經(jīng)很少挨揍了。不開心的是,我家的電視壞了,而且已經(jīng)壞了大半年了。
我家現(xiàn)在看的電視是我爸媽結(jié)婚買的黑白電視,老舊殘破,跟鄰居家的彩色電視相比,簡直弱爆了。而且這臺電視真的很不給力,從我有記憶開始,這臺電視就從來沒有正常工作過。
不是收不到電視臺,就是有聲音沒畫面,或者有畫面沒有聲音,要嘛就干脆雪花一片,噪聲一片。
就像一個淘氣的小屁孩,總是需要我們捶捶打打的,才能正常運轉(zhuǎn)。
或許是想抗議吧,后來電視的旋轉(zhuǎn)按鈕干脆直接掉了,再也合不上。每次我們家要換臺,都要拿著夾子去轉(zhuǎn)。就這樣堅持了一兩年,再后來,也就是去年開始,這個電視直接罷工了,再也不能看了。
我心碎一地。
每每看到隔壁家的陳姨家的有線電視,我都羨慕到不行。
沒有電視的結(jié)果就是,我們很無聊,只能與讀書為伴。這一年,我和我哥的成績直線上升,我媽很開心,這就更加堅定了她不想修電視或者買電視的決心。
但是我、我哥,我爸都很傷心。
我傷心,是因為很久沒有看過電視,根本就找不到和同學(xué)聊天的共同話題;我哥傷心,是因為不能看電視,就不能看到他喜歡的動漫,不能看到他喜歡的比賽;而我爸最喜歡看新聞了,他經(jīng)常說看新聞能讓一個人變聰明,也是他與工地上的人唯一的不同的地方了。
但我媽是家中老大,我們的抗爭只能是失敗的。
其實我媽也很喜歡看電視,她最喜歡的就是對岸電視臺的肥皂劇。這肥皂劇的長度真的令人嘆為觀止。我曾經(jīng)見我媽從新年的春節(jié)一直看到第二年的春節(jié)。以往的電視劇就演到結(jié)婚生孩子也就差不多了。但我媽看的肥皂劇,可以講述一個人從小孩成長到大人,然后有了孩子,甚至還有了孫子,長達三代人的生活。
但是經(jīng)過一年的安靜,我媽也習(xí)慣了沒有電視的陪伴,只是偶爾眼饞了,才去隔壁鄰居家蹭看電視一下。
我媽最常說的是“看電視的人是有閑時間的人,我們家都是忙的人,哪有時間看電視?!?p> 為此,我們只能難過。
南方的四月底,已經(jīng)挺熱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晚上沒有蓋好被子,我開始連連打噴嚏。
第一天打噴嚏;第二天鼻塞;第三天,喉嚨開始有點疼。
周一,國旗下講話。
校長照例發(fā)言。
“最近,非典盛行,各位老師,各位學(xué)生,如果有出現(xiàn)發(fā)燒、感冒、流鼻涕的現(xiàn)狀,一定要去診所看。然后切忌與外來人口過密接觸,尤其是來自廣東的人?!?p> 廣東?那是一個我沒有去過,據(jù)說非常富裕的地方,有廣州深圳兩大城市,緊挨著香港澳門。
這個美好的地方是發(fā)生了什么嗎?
校長在臺上聲情并茂得、嚴肅地說著事情,身邊的同學(xué)也都在小聲地討論,我卻是一頭霧水。
非典是啥?比洪水猛獸還要厲害的東西嗎?
突然覺得自己是鄉(xiāng)村里的鄉(xiāng)村,土包子里的土包子,啥都不知道。
下午,上完體育課,我只感覺更難受了。上數(shù)學(xué)課的時候,是在堅持不住,直接軟綿綿地趴在了桌子上。小琳老師冰涼的手探了探我的額頭,皺著眉頭說道:“子思,你生病了,得去診所,我晚點通知你媽?!?p> 我媽去了鎮(zhèn)上的鞋廠打工,那里沒有電話,我和我哥乖乖地聽子思老師的話,一直留在學(xué)校里等她。
放學(xué)的時候,我媽來了,神色頗為緊張,低聲問我到底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有時候真搞不懂我媽。
我好好的時候吧,她對我千般萬般嫌棄;我生病了,不舒服了,她反而對我更溫柔。
因為那天實在太晚了,診所都下班了,直到第二天,五一,我媽才將我領(lǐng)到了鎮(zhèn)上的一個小診所。診所里的人很多,很多人都在等著看病,大家似乎都很緊張。
雖然他們都說我發(fā)燒了,但是我覺得我還是很有精神的。
因為我看到了許久不見的東西,電視。
在電視壞了的這大半年時間,我偶爾也會去同學(xué)家蹭電視,但是因為我媽管得嚴,所以每次看得都不盡興??措娨晞¢L的時候一個小時,短的時候,可能就不到半小時,就會被我媽給拉走了。
診所的醫(yī)生是一個很溫柔的阿姨,她仔細地問了我爸媽最近的行蹤,和我最近的行蹤,然后她給我量了體溫,用聽診器聽了聽我的心跳,看了看我的喉嚨,說道:“有點發(fā)炎了,最好打個點滴,休息一下!”
“這么嚴重啊?”我媽眼神和語氣滿是擔(dān)心。
“可能之前的感冒沒有完全好,所以拖成這樣了。這個特殊的時候,還是打個點滴,保險一點。如果放任不管的話,有可能會造成孩子慢性的炎癥。”醫(yī)生向我媽解釋道。
“那就打個點滴吧!”我媽聽取了醫(yī)生的建議。
剛開始,我以為點滴跟打針一樣,是打在屁股或者胳膊上的,直到溫柔的女醫(yī)生,直接將枕頭扎進了我的手背,我躲閃失敗,直接哭出聲來。
“媽媽,好疼!”我指著手,眼淚汪汪。
“疼也沒辦法,誰叫你晚上不好好蓋被子。”我媽將我領(lǐng)到診所里面的休息床上,很貼心地給我開了電視,“前幾次考試,你都考的不錯。今天是五一勞動節(jié),就當(dāng)給你休息了。你想看電視,就看個夠吧,等晚點讓你爸來接你?!?p> “耶!”我內(nèi)心歡呼雀躍!
更讓我開心的是,診所里的電視居然是有線的,可以看到很多電視臺。我拿著遙控器研究,卻怎么也不太會用。最后我還是挑選了我最熟悉的一臺,“中央一套”,里面正在演《西游記》。
我在里面看電視,外面依然人來人往。
大家都面色匆匆,很多人都用圍巾捂住口鼻,有的人還帶著口罩。
感冒而已,為什么大大家都這么緊張呢?
一位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女孩進來了,同樣也坐在我身邊打點滴。
她看了看電視,又看了看我。我以為她想換臺,緊張地將遙控器抓在手里。
我的舉動落在女孩的眼里,不知是我生病了,有些敏感了,她的眼神似乎帶有嘲笑。我默默把頭轉(zhuǎn)向一旁,不打算搭理她,繼續(xù)看我的電視。
“你好,我叫葉靈,今年十一歲,在鎮(zhèn)中心小學(xué)上五年級。你叫什么名字呢?”女孩突然問我。
“我叫余子思,我十一歲了,在余家村小學(xué)上四年級?!蔽乙捕Y貌回應(yīng)道。
“十一歲才上四年級啊。”葉靈驚訝地說道,“我十一歲就已經(jīng)上了五年級了?!?p> 我訕訕地說道:“嗯,是啊,我七歲才上的小學(xué),上得比較晚?!?p> “那你幾歲上的幼兒園?。俊比~靈又問道。
我撓撓頭,“我沒有上過幼兒園,我直接上的小學(xué)。不過上不上沒有關(guān)系的,我現(xiàn)在成績很好的?!?p> 葉靈帶著氣息聲地笑:“我又沒有說什么,不過我還是第一次見到?jīng)]有上過幼兒園的人呢?!?p> 我仍是訕訕地笑,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了,轉(zhuǎn)過頭來,繼續(xù)專心地看著我的電視。
電視正演到精彩之處,孫悟空正大鬧天宮,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生怕漏掉一點小細節(jié)。
真的是很久沒有看過電視了,我就像干涸了許久的小草,貪婪地接收著電視對我的無聊生活的滋潤。
“這個時候發(fā)燒,你還挺有心情的啊?你去醫(yī)院檢查過了嗎?”葉靈又突然對我莫名其妙地說道。
我對這個“同病相憐”的小姐姐,已經(jīng)有點不開心了,但仍是忍著語氣說道:“我現(xiàn)在不就在看病嗎?我就是有點小燒,沒事的,我媽說,小孩子都這樣的?!?p> “你媽對你也太不重視了?!比~靈又說道,“我前幾天發(fā)燒,我媽立刻租了輛車,帶我去大醫(yī)院,確定沒有得非典,才回來的?!?p> 我問:“那你怎么現(xiàn)在在這里?”
葉靈道:“我媽說了,既然確認沒有得非典,就不要去醫(yī)院湊熱鬧了。醫(yī)院病人太多,老去,反而容易被傳染。這個診所的醫(yī)生是我媽的老同學(xué),我媽很放心。我吊瓶的時候,我媽怕打擾我,都會在外面等著我。你看,我媽是不是很疼我呀。”
我:“我媽對我也挺好的啊。她有事要忙,才沒有在這里等我?!?p> 葉靈:“那你媽送你去大醫(yī)院做檢查了嗎?我是說城市里的大醫(yī)院,不是鎮(zhèn)上的小診所。”
這回我完全聽懂她的意思了,搖搖頭。
“那你媽對你也太不上心了吧,這么大的事,居然不送你去大醫(yī)院先看下。”說完,葉靈挪了挪椅子,離我稍微遠了一點。
我不喜歡別人這樣說我媽,而且還質(zhì)疑我媽對我的感情,不開心地說道:“我只是小小的發(fā)燒,又沒有接觸過外地的人。診所的醫(yī)生都說了,我吊個點滴,拿一點藥就好了。我媽很疼我的,你不要亂說?!?p> 我按照自己的想法,認真地跟葉靈解釋。
“如果疼你,怎么不在這等你呢。”
“我媽媽她有事。”
“哦~我知道了?!比~靈突然恍然大悟地說道。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知道什么呀?”
“我知道你媽去買醋和板藍根了?!比~靈笑嘻嘻地說道。
我:“……沒有,不是!我媽去鞋廠折盒子了,不是去買醋和板藍根?!?p> 葉靈笑道:“你不用瞞我,我嬸嬸就是這樣的。明明就是去搶醋和板藍根的,半路上遇見我和我媽,生怕我們也一起去搶,硬跟我們說要去買西瓜。這西瓜上市,至少要等到六七月吧。這五月的天,哪里有西瓜可以賣,明明就在撒謊?!?p> “我聽我們老師說,現(xiàn)在有大棚種植,反季節(jié)的蔬菜水果很多的。既然都能反季節(jié)了,提前一兩個月賣西瓜,也不足為奇吧?!蔽艺J真解釋道。
“其實吧,我能理解大家對非典的恐懼。我媽說,非典就像大規(guī)模殺傷性生化武器,一傳十,十傳百。不過新聞辟謠了,說醋和板藍根根本沒有用,凡事要聽醫(yī)生的。
前幾天我生病了,我奶奶還去給我求了一副中藥方子,說就算是非典也能治好。我媽一聽,直接將這個中藥方子扔出去了。
現(xiàn)在醋和板藍根漲價漲得這么厲害,你跟你媽說,不要再浪費錢了?!?p> 一個一個陌生的名詞從葉靈的嘴里蹦出來,我被說得一愣一愣的。
“你是怎么懂這么多知識呢?你們老師教的嗎?”我問。
“我們老師哪里會教這些,新聞都有報道的啊,你都不看新聞的嗎?”
我低下頭來,撒謊道:“我媽平時不怎么讓我看電視,怕耽誤我學(xué)習(xí)。”
葉靈沒有追究我話的真實性,只是繼續(xù)八卦剛剛那個話題,“你媽去哪里買醋和板藍根了,現(xiàn)在不是控制得挺嚴格的嗎?”
我回道:“我媽真的沒有去買醋和板藍根!”
“好了,好了,你不說就算了,看你的電視吧!”葉靈似乎覺得我不夠真誠,對我無緣無故發(fā)了一頓無名火。
聽葉靈說話,聽不出是什么語氣,就是心里有點煩躁。
我本來看電視看得挺開心的,但和葉靈這樣一番對答之后,心中好像生了刺兒一樣,不痛,就是癢癢的,可是卻撓不到,真是不痛快。
葉靈的點滴點完之后,就跟著她媽媽回去了。而我在診所里又磨了一個小時,直到我爸來接我。
我爸去運石材了,拉著一輛板車過來的。我就坐上我爸拉風(fēng)的板車上,心中五味雜陳地坐在車上。
“爸爸,我們買臺電視好不好?”我問。
“你媽不會同意的。如果家里有電視了,她怕你們沉溺于電視,會影響你和你哥哥學(xué)習(xí)的。”
果不其然,我爸拒絕了我的請求。
我繼續(xù)爭?。骸坝须娨曇膊灰欢〞聊缬陔娨暟?。我們班那些學(xué)習(xí)成績好的同學(xué),家里也都是有電視的,而且還是彩色電視。估計整個班里,就咱們家里沒有電視了?!?p> “電視不重要,你現(xiàn)在是學(xué)生,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學(xué)習(xí),你媽還指望著你成才呢?!蔽野忠贿呝M力地蹬著三輪車,氣喘吁吁地回道。
我略帶不高興地回道:“指望我成才,那怎么連幼兒園都沒有送我去上。還有小學(xué)的學(xué)費,你每次都拖著不交,每學(xué)期開學(xué)初,老師都讓我停課回家拿錢,我很丟臉啊,爸爸。”
“不是家里沒辦法嘛?!?p> “那你總要保證我的學(xué)費嘛。衣服零花錢什么的就算了,連上學(xué)也這樣。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讓我成為學(xué)校里不一樣的那個人啊,我不想跟別人不一樣?!辈恢獮楹?,我突然覺得很委屈,眼睛紅了,鼻頭酸了,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了。
不過我爸沒太在意,他轉(zhuǎn)過頭來笑道:“又撒嬌了啊!撒嬌沒用的,你為什么非要買電視呢,小孩看電視會影響視力和學(xué)習(xí)的?!?p> “你不是也經(jīng)常去伯伯家看電視嗎?”我抗議道。
“那不一樣,爸爸是去看天氣預(yù)報,才能收莊稼嘛?!?p> “那我也想看新聞?!蔽翼槃菡f道。
“小孩子家家的,只管好好讀書就好了,看什么新聞呢。”
“看新聞能漲見識。”我說道,“你沒來之前,我在診所遇見一個大我一歲的同學(xué),她就懂得好多我不知道的知識,都是從電視上學(xué)來的。比如說這次非典,我剛也看了一點新聞,人家新聞上就說不要吃野味,野味會感染病毒和細菌。”
我爸答:“這條新聞我也聽說過。你說,雞啊,鴨啊,魚啊,豬不好吃嗎?為什么非要去吃不知名的野味呢?”
“所以電視還是有用的。而且不僅是新聞,我聽同學(xué)說,有一些節(jié)目很適合學(xué)生的,看了能漲知識的。比如那個《綜藝大觀》、《動物世界》、《今日說法》之類的。我們班成績好的很多同學(xué)都喜歡看這些,我很少看,跟他們都沒有話可以聊了。”我趕緊說道。
我爸沉默了一會兒,“你真的很想要電視?!?p> 我點點頭,“不僅是我,哥哥也很想要,這樣他就不用天天出門去蹭人家的電視,惹別人家爸爸媽媽煩,說我哥影響他們的小孩學(xué)習(xí)了?!?p> 我爸又沉默了一會兒,態(tài)度有所動容。“我跟你媽說一聲,但是同不同意,我可不敢打包票。”
“好嘞,謝謝爸爸!你先開口,然后我和哥哥再助攻?!逼铺闉樾Φ奈?,搖頭晃腦。
“爸爸,有個問題我想問你?”
“說。”
“吃野味可能會感染疾病,那吃豬肉這些,不會感染疾病嗎?”
“額~這個,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不會吧。這吃豬是千百年的傳統(tǒng)了,都吃了幾千幾百年了,應(yīng)該不會有傳染給人的疾病吧?”我爸猶豫地回答道,轉(zhuǎn)而像是想通了一般,說道:“感覺確實要買個電視了,腦子已經(jīng)有點生銹了。如果你媽同意的話,我們就買新的彩色電視,她不同意的話,我們也買臺二手的電視,彩色黑白都可以?!?p> “耶!”我舉雙手,高呼萬歲。
只是,我看著我爸蹬著三輪車,滿背都是汗的時候,也不禁有點難過。
為什么別人賺錢都那么輕松,我爸媽怎么就那么難呢。
因為我生病了,我媽想給我補點營養(yǎng),讓我爸順路去買塊豬肉。
我看著豬肉,又想起我剛問我爸的問題,又想起非典的事情,竟然又點害怕。
不過我還是選擇相信我爸爸,我爸可是我們?nèi)易钣幸娮R的人。
七年之后,我爸怎么也沒有想到,還真有豬傳染給人的疾病。
不過這都是后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