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在瓦藍的高天下,一陣緊似一陣的高原風,令人即使在耀眼的陽光下也能感到那侵入肌骨里的清涼。因為被那片“絳色的云”遮擋著,身著薄薄的石榴裙的廖紅還是感到了深深的涼意。這涼意令廖紅的腦袋瓜里慢慢充盈起了很多東西:貼滿干牛糞的石頭房子、生活在里面的一張張靈動的面孔、一條條、一幅幅的七彩經(jīng)幡通過尼瑪堆輻射向四方,有生命力的風馬意圖帶著自己被神賦予的使命飛去高遠。沼澤地里旺盛的紅柳叢永遠是裝飾遠方的最亮的珊瑚色,在頭頂不停游走的云朵總會被寄予每天最真誠渴望的預兆······
看不到“絳色的云”的五官,逆著陽光,他高大的身形讓廖紅生出深深的依戀和安全感。
“阿卡。”廖紅這樣稱呼他,這讓廖紅自己也大吃了一驚,她腦海里閃現(xiàn)這樣的常識,只有在西南湖高原地區(qū),才會親切地稱呼身著絳紅僧服的喇嘛為“阿卡”,而在圣地西南地區(qū)的稱呼是不一樣的。就像她知道阿卡說,‘你前世在佛前獻過花啊’這樣的話的意思,她也是懂的,就是說,前世佛前獻過花的你是最漂亮的。
“阿卡,許是我的花獻得還不夠多吧,呵呵?!苯又?,她竟然是無比信任和依賴眼前這個人,話是言無不盡的:
“阿卡,我這一次來是帶著任務的,這關系到一批會毒害到眾生的毒品,威脅到很多人的生命健康,我,還有我們隊長,一起前來尋找這批毒品。他和我前后腳地來到這里,先我?guī)酌腌娡崎_身后這扇門走進來,等我來到,卻看不到他的影子啊。他去了哪里呢?”“阿卡”閃身到了一邊,他那張輪廓分明的高原男人的國字形的臉浮現(xiàn)在眼前,在其闊綽的嘴唇、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神上下游走一番后,廖紅緊盯住其裸露在僧袍外的胸膛之上,頸窩處的三顆呈倒三角的痣,有什么東西躍然進入了腦海,就如一尾魚兒終于現(xiàn)身于水面,廖紅驚喜地喚了聲“洛朗丹巴師兄”,那“阿卡”發(fā)出了低低的幾聲笑,那笑聲輕快含糊,如夜林里某處枝間一只倦鳥兒發(fā)出的咕嚕聲,然后他說:
“想必你也意識到了,前后穿過這道門,僅幾秒之差也會岔出了幾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的距離,你的‘隊長’同伴先你出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幾十公里之外的山的南面,你疑惑的‘他第一次返回時疲憊不堪’,就是因為他直接出現(xiàn)在了你們在尋找的那些攜帶有毒藥品的人的面前,那些人并不屬于我們這里,他孤身一人別無選擇只能拼命躲避,卻也什么都做不了,無奈之下選擇了返回。”廖紅開始著急,
“洛朗丹巴師兄,這可怎么辦,隊長他一個人面對那么多亡命之徒,上一次可以僥幸逃脫,這一次還能這么幸運嗎?怎么,怎么才能救他?師兄麻煩你,把我送去那里吧,我必須和隊長一起面對強敵,就是死也得和他死在一起,畢竟我們是一起來完成任務的,我不能臨陣脫逃,師兄,請你······”洛朗丹巴的聲音忽然犀利,臉上的笑容仍在:
“想你因為這樣的劫難已經(jīng)跌入過一世輪回,如何還是沒有悔悟,和一個人義無反顧地去赴死就那么重要嗎,而不是去想著如何解救彼此?”這幾句話如當頭一棒,擊得廖紅眼前一片紛亂景象:血紅的女人長裙、絳色的僧袍、漫天的風馬、崎嶇的鋪滿雪的巷道、散落在雪上的黃色扉頁的經(jīng)書、暮色下隱隱綽綽的匆忙人影、雜亂的由遠及近的犬吠聲、灰色冰冷的湖水、窒息,窒息,窒息······
馬上就失去平衡的廖紅覺得腰上被有力地托起,她一下子站穩(wěn)了腳跟,眼前紛亂的景象也隨之消失。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為剛剛在眼前閃現(xiàn)的那些影像,雖然還沒有完全弄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那肯定是跟她的前世有關的。洛朗丹巴的聲音緩和了:
“你放心,師父已經(jīng)安排好了,讓他能夠避開那批人的視線,暫時躲避一下,然后再安排人引導他來和你匯合?!?p> “師父他老人家也知道了······”廖紅的眼淚一下子飆了出來,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慈藹的上師的容貌,那每一道縱橫溝壑般的皺紋,那每一個細小的表情動作,她曾經(jīng)都是那么熟悉的。洛朗丹巴提到上師時的聲音里也充滿了柔軟:
“是啊,師父讓我一早就到這個門口來等你,他說,太陽升起不久,你會從這個門出來?!绷渭t哽咽著聲音問:
“師父還說了什么?”洛朗丹巴整了整僧袍,似乎那絳紅的厚重影響了風的穿透力,然后他說:
“師父說,以你的脾氣如果不攔著,恐怕會非要前往山的南面去的。他希望你能夠靜下心來,好好回想一下你的前世的某些細節(jié),在那里面,會有你正在尋找的答案?!绷渭t的嘴巴張到了一定程度:
“我尋找的答案?在我的前世記憶里?那又是什么呢?我確定能想起來嗎?洛朗丹巴師兄,你幫幫我,幫幫我怎么才能想起來?!甭謇实ぐ秃鋈黄鹕砭妥?,廖紅急忙跟上往前追去,轉眼就追出了石頭房子村落的包圍,來到草甸子旁,誰知因為是躬身在追,那條長裙的前擺不小心就墊去了腳下,前面的路又有些上坡,令腳步加快的她一個趔趄,一下子跪倒在長裙上,正好有兩顆石子硌在了膝蓋上,她疼得不由得叫出了聲,抬頭看洛朗丹巴,后者卻沒有停下腳步的意思,竟徑直地走了。廖紅恍惚地往起爬,明晃晃的高原日頭讓她再一次眩暈,她干脆順勢坐在了青黃的草上,盤上腿,閉上眼,任徹骨的風環(huán)抱、穿透、侵浸自己。好靜啊,只有風聲——遼闊空間里,一塵粒子無聲漂浮著,有一股來自隧道深處的力量,吸附,吸附,粒子被吸引著向著那黑洞,更黑暗的的去處去······漸漸有了聲響,踩著一種節(jié)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聲聲敲擊在心弦上,節(jié)奏也帶來了沖擊力,粒子隨節(jié)奏擺動著前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節(jié)奏忽然停止,像是演奏者煩了,累了,丟掉樂器走掉了。廖紅睜開了眼,在視線的盡頭,一個寺院的輪廓出現(xiàn)在半山上,那里,從寺院的頂部,有一個巨大的唐卡佛像垂落下來,幾乎蓋住了寺院的正面所有的房間,唐卡隨風鼓動,唐卡上的佛像眉眼似在動,佛像的嘴唇也似在抖動,佛像似乎笑了,佛像在說話:
“生之與死,為生命之一變遷耳。言其整體,則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生命變遷,如波分水合。故稱生死者,為分段式之變遷也。然當此生命旋轉不停于輪回之間,誰為之主宰歟?曰:無主宰,非自然,乃因緣之所生?!绷渭t的眼淚再一次飆了出來:
“上師,請不要拋下我,弟子知道自己無法開化,最終沒有走出那個圈兒,可我仍一心向善的。沒有別的辦法,誰讓我遇上了呢?我只能選擇去死,縱使化不開這冤仇,我也盡力了?!狈鹣竦淖齑饺栽趧樱?p> “生死是什么?你還沒有認識到,世間又豈能只有一條道能走,枉你自小在佛門里長大,既成全不了世間的生死泯滅,也保護不了自己的一世佛性,你們一起去了,也害她幾世輪回,仍無法消除心中的怨念。這一世回來,你是否能給自己一次機會,認識清楚,‘亦無身心受彼生死’?”廖紅任由眼淚嘩嘩地往下流:
“上師,我害了她嗎?啊,我確是一心想要救她的,一世不能持有善念,只想害人,活得再長又有何用?雖然她生而富貴權重,不否認,她甚至可以決定眼前人的生殺大權,可她并不快樂,沒有人能夠回答我,我不管,她始終纏著已經(jīng)決定終身侍奉佛祖的洛朗丹巴師兄,師兄能有機會解脫嗎?我不去赴這個死,誰來解這個死結?洛朗丹巴師兄自己嗎?還是師父?我?guī)ニ?,實是想讓她生,脫離愛而不得的仇恨,來生她可以更坦然地選擇愛的權利,亦不會視世間生命為草芥,來生,她可以再修,修生死,修后世,豈不是更好?”佛像在說話:
“生生死死是現(xiàn)象的變化,我們那不生不死的真我,并不在此生死上,你要能找到這真生命,才可以了生死。注意,我們那不生不死的道,‘非作故無’,不是造出來的,也不是修出來的?!绷渭t覺得自己仍不懂,不懂這些話的意思,她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述最后的那個晚上:
“為什么是我,為什么讓我遇到了她,洛朗丹巴師兄不在,其他師兄弟都不在,師父也不知道在哪里,那個自稱是附近最有權勢的女人穿著一條血紅色的長裙,手提馬鞭出現(xiàn)在僧房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進來的,她也以為我并不認識她,并不知道她與洛朗丹巴師兄的每一次威逼利誘的對話,我都不小心聽到了。她向我描述了一大通自己的奢侈生活,看我一點沒有反應,就開始大動肝火,命令我把洛朗丹巴師兄找來,我說我并不知道師兄去了哪里,她甚至扇了我一個耳光。這一耳光卻扇出了我的勇氣,我向她講了一通早課上念的大藏經(jīng)。她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以為我瘋了,要不就是一個傻到家的‘阿卡’,懶得再理我,站起身準備離開。我竟上前拉住了她的衣袖,替洛朗丹巴師兄求情,求她放過可憐的師兄。那個女人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笑聲,甩袖子避開我,甚至懶得再跟我說一句話,扭頭向僧房門口走去。看著那女人妖巧挺拔的背影,我的滿腦子都是大藏經(jīng)里的句子,還有每次那個女人走后洛朗丹巴師兄痛苦的樣子,不知是誰給我那么大的勇氣,一直在默默練著護身術的我飛步上去,照著已經(jīng)走到門邊的那女人的脖子就是一掌,那個女人立時就全身癱軟下來。我抱起她來到院中,沿著崎嶇的鋪滿雪的巷道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寺院外圍走,偏偏趕上眾位師兄念完晚課回來,看到我懷抱此女子急走的樣子都驚訝地立住了腳,‘唰,唰’地給我閃出了一條足夠我穿過的路,好幾個人手中的拿著的經(jīng)書毫無知覺地驚落到地上,在手中擎著的皮燈籠散出的微弱光暈下,黃色扉頁的經(jīng)書在潔白的雪地上散落煞是刺眼。我管不了那么多,快速穿行在一片絳色的僧袍云中順勢而下,很快來到寺院的底層。在寺院大門的兩排明亮的護燈下,我感到有東西從天空飄下來,仰頭一看,不知是哪位師兄從上層的院子里向下拋灑風馬,那漫天的風馬啊,無休止、無休止地打著轉飄下來,飛過我的頭頂,飛出院外,飛去了更遠的地方。
院門外的大樹上拴著一匹白馬,不遠處,有許多黑色人影圍聚閑聊著什么,有一兩個熟悉的面孔向這邊張望了一下,我知道,那是這個女人帶來的‘護院’,見到我抱著他們的主人出現(xiàn),那熱鬧的閑聊聲立刻消失了,氣氛立刻緊張了起來。我沒有給他們充分的反應時間,把那個女人像布袋一樣橫搭在馬背上,自己也一躍上了馬,解開韁繩,在馬屁股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馬就放開四蹄狂奔起來。一聲嘹亮的呼哨聲響起,我的身后一片低沉的嘈雜聲,卻沒有大呼小叫的人聲,想是覺得此事傳出去不好看,盡可能地保持禁語了吧。我一邊揮舞馬鞭,一邊回頭看了兩眼,就見朦朧的暮色下一片隱隱綽綽的匆忙人影,接著就有雜亂的由遠及近的犬吠聲跟隨而來。我顧不了那么多,使勁甩著馬鞭,那馬馱著我和那女人直奔湖邊而去······
湖邊的風好大,大到可以將一個昏厥的女人吹醒,當我把她從馬上拽下來,讓她靠著馬保持平衡時,她漸漸醒了過來,看到眼前的我,憤怒立刻達到了極點,大叫著:
‘大膽,你竟敢綁架我一個土司,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快把我放開!’說著就猛力從我的胳膊下逃脫,接著又要從我的手中奪過馬鞭,我輕松地推開了她,這個女人見斗不過我,倒也識趣,不再掙扎,偷眼觀察我的反應。我細數(shù)了幾件從師兄弟口中聽來的‘土司草菅人命’的事件,喝斥道:
‘你以為你是誰,可以隨意決斷別人的生命,善良的人們從來沒有反抗過你們,只是一味地順從,侍奉你們,為你們創(chuàng)造財富,你們土司幾代人積攢下來的財寶,哪一樣里面沒有你的子民的血汗,你做為這一帶的‘父母官’,即使不能做到照顧他們,也不能把他們的命不當命,說殺就殺呵?!桥藦娧b笑顏,連連點頭說‘是’。我被她的誠懇態(tài)度所蒙蔽,態(tài)度緩和下來說:
‘我的洛朗丹巴師兄是發(fā)過誓此生只侍奉佛祖之人,你不要再逼他跟你好了,他很痛苦。’不想那女人不以為然地說:
‘這又不是什么大事,讓他還俗就是了,跟了我,有他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我還可以……’
‘不可理喻的自私鬼,我說什么你也不會照作是吧!’我火冒三丈,一下子就拎住了她的脖領子,向著湖邊拽,她馬上又裝出一副可憐相說:
‘喔,我沒有別的意思,當然了,如果不洛朗丹巴愿意和我相好,我會考慮他的感受的?!牭剿@么說,我才放開了她的脖領子,心想,這個人雖然蠻橫無情,終歸還是有思悔改的,不要逼她過急,只要她不再為難洛朗丹巴師兄,以后的事都好說。這時一陣疾風忽然吹過,因為離得過近,湖上的一些水泡被吹起,直接吹到了那女人的裙子上,她馬上雙手提起那條血紅的裙子,嘴里還不住嘴地叨叨道:
‘啊,可不能讓我這裙子濺上了湖水,可不能,可不能,濺上水可就麻煩了,這條裙子可是我土司家族的驕傲,將來我要是不在了,這條裙子可是要傳下去的,傳給我的女兒,她將是下一代的土司,板上釘釘?shù)?,穿上這條土司裙,她就是土司?!次移财沧欤桥擞终f:
‘這裙子可是用好幾盆人血染了幾遍的,顏色會越穿越鮮亮,可不能濺上湖水?!桥说倪@幾句話令我徹底崩潰,我揪住她的脖子,拖著她一直向湖水深處里走去,任由她大聲尖叫,任由越來越近的嘈雜人聲,冰冷的湖水,窒息,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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