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以琴挑之
次日一早就有黎大少爺?shù)膫髟捬绢^來叫三小姐一起向祖母請安，從祖母那出來就是母親那里，這些請安說話忙完了，等出府門已經(jīng)是半晌午了。
有為看見黎大少爺帶著一位被丫鬟打傘服侍的小姐走出府門來，趕緊帶著馬車前去見禮。
大概的意思是他家大公子叫來接，暑熱要上來了，特意帶了雕花車來接三小姐，免得難過。
這車廂很大，四個人坐也不覺得擁擠，茶點冰碗一應(yīng)俱全，燦兒給三小姐打扇，玲瓏則安靜坐在一邊看著道路方向。
黎大少爺隔著絲簾問有為去什么地方，有為答說：“我只知道今天中午要請您幾位吃摘星樓的芙蕖宴，但是不在摘星樓吃，少爺說那里人多口雜、又鬧吵，天這樣熱，怕三小姐不舒坦，別的小的就不好露口了，等到了您就知道了！”
馬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了一個滿是花香的巷子，只這一個人家，門口匾額寫著“柴府”二字。
黃大公子親信隨從的有為上去叫了門，開門的小廝有三四個人，像是久等了似的，有的轉(zhuǎn)頭往里面跑著通傳去了，又有出來替他把馬車趕到后門處，有為引著他們往里面走，介紹說：“這是我們少爺?shù)囊粋€朋友的別院，滿是奇花異草，夏天納涼最好，少爺就在里面了?！?p> 黎大少搖著折扇跟有為走在前面，三小姐則是由玲瓏和燦兒陪著，花草繁茂倒是不用打傘，玲瓏和燦兒抱著傘，打著扇子伺候著往前走，沒幾步就看到一個紫衣男子和黃靈川走了出來。
是了，這正是柴兆祥的院子。
柴先生上前迎接說了許多蓬蓽生輝的話，沒有長輩的約束黃靈川和黎大少也不拘謹，帶著三小姐一路走一路逛著園子。
受門第限制，這園子本不大，只因為種著許多花草又擺設(shè)講究竟愈顯得幽深擴大了。
柴先生一邊走一邊介紹，哪里是花園、哪里是藥院，哪里是黃靈川今天一早特意給三小姐準備的香閣，閣上哪里有冰格，哪里有可以納涼的處所。
前頭這三人宛如兄弟一般言笑晏晏，一路走來倒是燦兒忍不住小聲對玲瓏說道：“黃公子與咱家少爺這樣穩(wěn)重的人竟能與這樣的人做朋友，看這架勢倒像是咱們小姐要在這兒長住似的?！?p> 這話說的小聲卻被柴先生聽到，停下與黎大少爺?shù)恼f笑回頭笑道：“我也是這樣說的！誰叫你家小姐金貴，打從今天早上天一亮，我這院子只差門墻上那個匾額沒寫上你們小姐的名兒了！”
三小姐拍了燦兒一把，意思是叫她不要多話，心里確實是甜得蜜一樣。
抬頭看向那三個人，柴先生與她家大哥哥照舊談天說地，黃靈川回頭看她的眼神多了許多神情。
她看到了只笑了一下，又低頭不看他了。
黃靈川知道她這是害羞了，也不多說，繼續(xù)同柴先生與黎大少爺說笑。
繞過去那邊香閣，走一進院落便是水榭，四面懸紗做帳遮蔽陽光，里面擺設(shè)精致小瓶插花，多是這個季節(jié)常見的香味花卉，也有幾盆不認得的。
再往里面就是主賓之位，各個靠窗，只有一邊是有帷幕的，是給三小姐準備的。
挑簾進去，寬敞明亮又涼快。
冰盆風輪和花卉在一處，不太高的雅榻、光滑的素桌、檀香木的憑幾。
柴先生讓坐后張羅著茶水，也只是幾個小童子走來走去排布。
茶水倒上了，柴先生才像個主人似的擺開架子說道：“我從小住在山里，當野人當慣了，也不知道什么是個禮儀教化，這院子自從備下來也沒怎么住，就只當個藥園子用了，今天突然有黎大少爺這樣的貴客上門，我也就只好臨時把徒弟抓來充數(shù)了，照顧不周我也沒法！反正就這樣了，一切找黃大少爺算賬。”
本來以為他沐猴而冠的一套說辭是要客套，沒想到確實是個正經(jīng)不起來的，不僅燦兒笑出了聲，就連玲瓏都笑了。
出來玩就不必太拘束，三小姐只是含笑聽著說話，偶爾隔著簾幕看一眼黃靈川。
黃靈川只是笑著喝茶，用余光打量著三小姐，影影綽綽地，那份柔情倒是顯得愈發(fā)強烈，聽到柴先生打趣他，他也大方地回應(yīng)，一切的鍋，自己背。
黎大少爺也很爽利，答道：“我們兄妹既然受邀前來，既有暑日納涼之雅地，又有奇異花卉可供玩賞，這茶也是精心調(diào)的精品，一會兒還有大宴，有什么不滿足的？”
說話時，柴先生伸手一拂，手邊錦綾下露出一把焦尾琴來，說道：“既有女賓，就不好憑空地談天說地了，不如二位與我彈個琴，咱也品一品？”
黎大少爺?shù)故沁B動手的意思都沒有，果斷辭讓說：“在下稱不上君子，禮樂不擅古琴，還請先生與鳳煌盡歡，我們兄妹拊掌助興?！?p> 柴先生似乎躍躍欲試地想聽黃靈川彈奏一曲，竟隔著老遠把那古琴拋了過去，嚇了在座的人一跳。
倒是黃靈川似乎尋常一般，舉手順勢攬過那飛過來的琴，行云流水般地將那琴穩(wěn)穩(wěn)地橫在膝前，欠身說道：“許久不練，怕也是生疏了，不知諸位想聽個什么曲子？”
三小姐照舊不說話，黎大少爺不知深淺，只說隨意便好，只有柴先生握著茶杯賤兮兮地說道：“此情此景，自然是《鳳求凰》了！”
黃靈川環(huán)視左右并無異議，便信手撫弦按徽，雖然只是散碎音調(diào)也能聽出這是一張音色極好的琴了，他一邊調(diào)音定弦一邊嘆息著說：“你這里偏偏有許多好東西，偏偏你就只拿來做個陳設(shè)?！?p> 說話間，指尖錚錚，音調(diào)周正，曲不成曲，調(diào)已成調(diào)就連三小姐都忍不住贊嘆果然是張好琴。
這一曲鳳求凰，初時有幾聲似清晨扣門般叮咚，再往后幾聲連續(xù)撥弄，再就是緩緩彈奏，如泣如訴，卻穩(wěn)扎穩(wěn)打地，余音裊裊。
彈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時，柴先生一臉神往卻不見黃靈川有別的意思，便一臉無趣，繼續(xù)聽琴。
一曲不長，意蘊悠長，待曲終，黃靈川才去了那眼觀鼻鼻觀心的做派，笑道：“真是許久不彈了，獻丑了?！?p> “哪里哪里，這就是過謙了，這樣的滑弦過指，哪能說是生疏！”黎大少爺很是給面子的如實贊賞。
柴先生倒是有些無趣地說：“曾聽聞故事司馬君以琴挑之，得卓王孫之女同奔，這曲子本該更綺麗花哨著些才是！”
黃靈川笑答：“我只當你不懂琴，倒是連情由都不懂，往后少看些雜書，多學學君子之道才是?！?p> 一語罷了，竟然連同三小姐滿屋子人，除了柴先生和燦兒，都笑了。
燦兒一臉茫然，問小姐大家都在笑什么。
三小姐以袖掩面，笑而不語指指玲瓏，意思是讓她問玲瓏去。
黃靈川對柴先生說：“看見沒，人家黎府的小丫頭才不懂，你老師在那兒呢，還不如求教？”
柴先生只覺得頗有興味，還真在席上一拱手，請賜教。
三小姐示意玲瓏代答，玲瓏正坐答說：“故事中說卓氏女是屏后聽琴，掩映偷看，司馬君是相公們的座上客，自然這琴是彈給相公們聽的，要端方正派。待到后來卓氏女傾慕入席，滿座都是尊長，如何以琴挑之。是以論古時琴譜花哨綺麗的《鳳求凰》是誤讀，至于《琴挑》更是杜撰?！?p> 黃靈川問柴先生：“如何，可懂了？”
柴先生一聲喟嘆：“你們這樣的大門戶，罷了，好在你們兩家也沒有合適我年歲的姑娘，幸甚至哉！喝茶！”
這滿座又被他逗笑了，黃靈川卻適時對三小姐說：“這位柴先生平生最愛些放浪形骸的事，不是壞人，醫(yī)術(shù)很好，下毒更精，只是不要搭理就是了！”
“嗯！這話我愛聽！你們一腳踩進我這園子花草都是相生相克的，你們現(xiàn)在就都躺下了！”
柴先生說話時甚是得意，黃靈川白了他一眼，黎大少爺似乎對這話有所猶疑不知真假，滿座靜了下來，三小姐安撫了玲瓏和燦兒才笑著開口：“若不是這一杯藥茶，給我的丫鬟也備了自斟壺和茶碗，我竟也不敢猜這園子里的花草是有毒的。只是這軒廊之外的水中已經(jīng)養(yǎng)了解毒的花草，想必是一會兒園子中逛去，還有別的。”
黎大少爺舒然地望了一眼自家三妹妹，還真是給他長臉！
柴先生更是愉悅，對黃靈川與黎大少爺說道：“三小姐如此聰慧，柴某甚是喜歡，不知道，能不能認個干親做個妹妹？若是樂意，我明天就帶禮物上門！”
黎大少爺自然是不樂意，這人不知來歷，同坐說笑就罷了，真論做什么可不敢，是以答道：“我們黎府門庭不顯，不敢高攀！”
柴先生一聽端正坐好說道：“我家也沒什么好門庭，毒首青木藥師是我外祖父，他老人家早逝我才跟著黃大公子住到京城來的，論起來是我高攀了！”
黎大少爺不在開口，黃靈川眼神詢問，柴先生才訕訕地說：“我這不是著急么！”
這話一出，黎府的人都好奇地投來疑問的眼光。黃靈川略加思忖，說道：“沒有外人，你說來聽聽?！?p> “我外祖父名青木尸，是往前三五十年里舉世無雙的毒醫(yī)，膝下一兒一女，女兒是我母親，舅父舅母英年早逝，我的表姐也因為仇家太多被外祖父托付給了一個京城中的官宦人家，現(xiàn)在……下落不明。有的線索也只是她在家時叫青木頌，不容易生病，今年28歲，那個人家是個做官的，26年前在嶺南，后來來了京城的。這十幾年來我都在找尋，卻也實在沒有結(jié)果。想我這孑然一身，來往的無非就是公侯須眉，沒有結(jié)果的原因無非就是已經(jīng)死了，亦或者入了旁人的籍……這樣的后宅密辛自然也不是我能打聽到的?！?p> “我母親平常不太愛赴宴，也不論人是非，帶我們?nèi)ヒ膊贿^是跟一些夫人探討品香針黹、管家理事，若是有機會，我倒是可以幫忙打探，只是恐怕力所不及，辜負所托?！比〗阒鲃娱_口，柴先生則是歡欣鼓舞地起身作揖，把連同玲瓏燦兒在內(nèi)都謝過了！
“聊了許久了，也不知道那芙蕖宴做好了沒有?！秉S靈川主動提起要吃飯的事情，遠處站崗的無為轉(zhuǎn)過身來稟告：“有為剛剛派人傳話來，很快就好，好了就排在華洲上。”
“如此，就去吧?！?p> 黃靈川請大家移步，柴先生領(lǐng)路往水中央的荷花深處去了。
一路上風光甚好，花鳥奇異，樹陰下光影斑駁亦煞是好看。
一邊走一邊逛，黃靈川時不時在不容易走的地方伸手示意她小心，握著扇子輕輕走在后頭，時不時有蜻蜓點水、蝴蝶飛過，亦是雅趣。
亭臺樓閣皆有，竟覺得這園子大得出奇。
所謂華洲是個湖中小島，彈丸之地卻奇石花卉盡有，用柴先生自嘲的話說便是來二十個三小姐，這島上的地面就站不下了，再來一百個無為這亭子頂上也坐得開！
島上與岸邊有棧橋勾連，又有小舟，可供賞蓮，近島睡蓮還未開，遠處一二人高的秀荷開的甚好，一望過去，清新雅致，沁人心脾。
遠遠望去島上已經(jīng)有些人在忙碌了。
棧橋頭上，柴先生一聲招呼退下，竟然有十幾個童子登萍度水、踏著荷葉就登上了岸，對著眾人齊齊整整地行禮。
三小姐覺得有趣，燦兒卻像是見了奇景，激動得直蹦跶，玲瓏幾次制止才按住了她。
柴先生說給燦兒和玲瓏、有為無為安頓了另外的宴席，叫他們一起去，黎大少爺吩咐，三小姐囑咐了，才把他們都叫走了。
余下四人上島，照舊是遮陽的紗做了帳給三小姐，分別落座，這清香就已經(jīng)飄了過來，已經(jīng)擺好了一排景致的餐具，還有七八個盤子碗。
“叫錢師傅！”
三小姐還不知道黃靈川對誰說話，棧橋那頭就已經(jīng)有個人影慢慢走過來了。
來人站在光影里，隔著幔帳三小姐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是個老者，他手里端著一個托盤，四份湯水熱氣騰騰的，送到每一個桌子上。
然后開始解釋，讓他們按照他的解釋享用這道芙蕖宴。
各位貴人請先將右手第一個盞子里的粉球用玉著送至熱湯，再容在下詳稟。
右手邊第一位確實有個小盞子，里面丸子似的有四個小球，粉色的。
如他所言倒入湯中，便沉了底。
這芙蕖宴是摘星樓的九層雅宴之首。
共九品、十個碗碟。分別是，一道熱湯配盞子、兩個炒菜、甜咸兩道點心、酸甜兩道冰果、花葉兩道蜜餞。
此時再看方才入湯的粉團，已花開碗底，可用右手邊第一個湯匙與方才的盞子取用，這一道名曰：出水芙蓉。
夏日里最易貪涼，一碗湯雖熱，入口卻不燥不膩，諸位貴人請品嘗。
四人動手取用，嘗過，果然不錯，湯味清淡，有荷葉羹的滋味卻不稠，那開放的小荷花雖然不大，只一湯匙一個，卻甚是有嚼勁，不知是什么做的。
又聽那錢師傅說，下一道是右手上路第二碟和第三碟，右名風荷舉，左名性出塵，均是取同一支芙蕖的花、葉、根制成，佐以香料炒制。請貴人落筷。
一道是荷花溜的姜汁魚片、一道是新鮮的藕片，食材都是常見，如此烹制竟然口味新奇卻不失為一種野趣。
一時之間滿座贊嘆，又聽錢師傅說道：“貴客請用中間的兩道點心，一甜一咸。甜的是荷花酥，用花瓣入酥上色，蓮子為餡，最里面還有一顆蜜餞整蓮子，破除尋常餡料常用豆餡這一手法，外酥里柔，入口即化。咸的是荷葉燒麥，取鮮嫩指粗的藕帶中釀入調(diào)味的肉糜拌米，再荷葉湯煨熟，切片、包制，口感豐富，耐嚼味香。”
如錢師傅說，確實精致美味，三小姐看著這一桌子有趣的菜肴，擺盤也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