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是啊，她還活著。痛苦與她相伴，畫地為牢
山谷間，熱氣騰騰。
硫磺泉水沸騰著，像是遇到什么歡喜物件，炫耀個不停。
“大家最后，”智彥蹲下身子，捧起一抔泉水，“一起泡個溫泉吧?！?p> “嘻嘻，”宋靈也學著捧起泉水，“大師，等咱們從桃源回來還要泡呢！可不是最后一次哦！”
智彥眉頭微皺，轉瞬間又笑了起來，“也對。琉姬，你帶小姑娘去那邊泡澡?！?p> “是?！甭曇羟宕?，在泉水氤氳中，輕著薄紗的女子羞怯抬起頭，對著宋靈微笑著。
“跟我來?！鄙倥畯撵F氣中走來，拉起了宋靈的手。
宋靈順勢依偎在琉姬胳膊上，“姐姐身上好好聞啊，而且暖酥酥的，真舒服?！?p> 霧氣散開，包裹起二人，消失不見。
“大師……”宋岳抬起手掌。
智彥說道：“她是泉水中的精靈，不會傷人的?！?p> 宋岳收回手掌，問道：“大師剛剛說的‘最后’是什么意思？”
智彥一滯，緩緩開口道：“入口在泉水底部?！?p> 他盯著宋岳的眼睛。
“那她會……”宋岳停止了說話，偏過頭去。
宋岳問道：“她，知道嗎？”
智彥點頭，“這是她的使命。從她誕生之日起，她就知道了?！?p> “對于她，這是個解脫?！敝菑┟撓峦馍?，“千百年來被囚禁在一個地方，誰受得了？”
“可她，畢竟活著。”宋岳急急開口。
智彥褪去全部衣衫，一只腳踏入泉水中。
“是啊，她還活著。痛苦與她相伴，”智彥走到泉水深處，坐了下來，“畫地為牢?！?p> 宋岳盤腿坐在岸邊，“我們沒有理由剝奪她的生命。”
“不泡嗎？”智彥把泉水捧起，泉水順著指縫流淌在修長的胳膊上。
宋岳搖頭。
“那你不進‘桃源’了嗎？”智彥眉間凌冽，“她是這扇門的守護靈。靈滅門啟，莫不如是?！?p> 宋岳張開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就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智彥哈哈大笑起來，“真不知道該說你們人類虛偽，還是長情。”
“對她來說，”智彥把臉沉在泉水之下，不多時潛上來，說道：“是解脫?！?p> “可……”
“她，也是這樣認為的?！敝菑┠税涯?，“她好久之前央告我，結束她的生命。亦，終結她的宿命?！?p> 宋岳訝異，“是么？”
智彥點頭，“千年百年的孤寂，如寒夜刺骨的風，已經深入骨髓。這熱湯的溫度溫暖不了那顆早已凍僵的心臟。”
“活著，只是活著?！?p> “那她，就沒有一點眷戀？對于這世間一切……”宋岳看向不遠處。
智彥沒有回答，然后一把拉下宋岳。
“年輕人，多泡泡澡，把你‘老氣橫秋’好好洗洗！”
智彥把宋岳剛冒出的頭，一下又按了下去。
“大師。”聲音含著笑意。
智彥手一松，宋岳趁機爬到了岸邊，大口呼著氣。
“來了！一起泡？”智彥笑著朝文強招手。
文強笑著點頭，抬手除卻身上衣衫。
“一起？”智彥朝著文強身后的子風說道。
子風神色冷清，淡淡搖頭。
“一起吧。難得有這個機會?！蔽膹娨呀浺律辣M褪，轉身把手搭在子風肩頭。
子風微微偏過肩膀，抬頭看了眼文強，點頭。
“你也快脫！大伙都湊齊了，一起泡澡澡！”智彥拉扯著宋岳。
宋岳無奈，脫下濕漉漉衣服，與智彥并排而坐。
他們對面是文強和子風。
“舒服吧?！敝菑┭凵癜阉麄儝吡艘蝗?，用肩膀碰了宋岳肩膀一下，“是不是？”
宋岳偏過頭去，不想理他。
熱氣蒸騰了起來，遮掩著一方天地，獨留人間。
“好舒服?。 彼戊`舒服得出了聲，“所以所，姐姐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兒？”
琉姬想了想，輕輕點頭。
她用云巾為宋靈擦拭著脊背，動作輕柔。
“不過，在某一段時間，”琉姬笑了起來，“我不是一個人。”
“真的嗎！“宋靈轉過身子，興奮抓住琉姬的手。
琉姬低下頭，濃密黑發(fā)遮擋住她的眉眼。
“我就說！姐姐這么好的人，不會遭遇這樣的苦難！”
宋靈顯得很高興，雙頰在泉水作用下更顯紅潤。
琉姬抬起頭，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她看著宋靈，細細感受著這個小姑娘的歡喜和活力。
“那個人是誰呀？”宋靈好奇問道。
“我不知道?！绷鸺а壑衅届o無波，嘴角掛著淡淡笑容。
宋靈見如此，急忙道：“姐姐對不起，我不該問的?！?p> 瑤姬笑著，輕輕搖頭，“他沒有留下名字。我不知道他是誰?！?p> “我不知道他從哪里來，也不知道他要往哪里去。我所知道的，是他注定漂泊，沒有故鄉(xiāng)，亦沒有歸處?！?p> 宋靈聽到瑤姬清風般嗓音，把悲涼宿命如此淡泊開口，陷入沉默。
“我并不感到悲哀，相反，我享受我的宿命?！爆幖Ю^宋靈，把她輕輕擁入懷中，“這是他對我說的?！?p> “我做不到！做不到……”宋靈抱著瑤姬，哭了起來。
瑤姬輕拍著小姑娘的背，說道：“我以為我做不到，在那個時候。我曾經想逃離這個地方，哪怕玉石俱焚?！?p> “真的？”小姑娘緩緩抬起頭，認真問道。
瑤姬點頭，用指腹擦去小姑娘眉眼下的淚水。
“那時候我剛剛化形。在這里呆了沒多少時間就膩味了，我就嘗試飛離這座島?！绷鸺α讼?，“可沒有走多遠，我的神魂都快要消散了。我試了很多次，雖說距離一次比一次遠了，可從來沒有成功逃離這里，反而每次恢復精神的時間都愈來愈久。”
瑤姬透過蒸騰霧氣，仿佛看到當年自己，柔和臉龐都閃現出堅毅模樣。
“可是我不甘心?！爆幖ф告冈V說下暗滔起伏，“那一次，我拼盡全力，沒有回頭?！?p> “在我神識完全消失時，”瑤姬笑了起來，“我玩完了。這是我唯一的念頭?！?p> 宋靈靜靜聆聽，“那你……”
“我就是在那時候遇見他的。”瑤姬臉上泛起紅潮。
“我醒來第一眼，就看到他的背影。他坐在岸邊，背對著我。那時候，他穿的是一件玄色衣服?！爆幖跗鹑澳菚r候，跟現在一樣，霧氣彌漫。我以為我已經死了，來到了另一個地方。”
“你不怕嗎？”宋靈問道，“對于死亡？”
瑤姬笑著，微微擺頭。
“你真勇敢?！彼戊`嘆了一大口氣。
“我不知道?！爆幖闷鹪平?，“在我想要逃離這里的時候，我有我都驚嘆的決絕。可當一切都發(fā)生后，我再次回到了我的家中。一切執(zhí)念全部煙消云散。”
“在這里呼吸，透過霧氣看那人玄色背影，成了我一生的滿足。我就這么癡癡看著他的背影，呼吸著，生存著?！?p> “然后呢？他，離開了嗎？”宋靈聲音低低。
“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在這里停留了不短的時間?！绷鸺д酒鹕碜?，“我都沒有想到他會在這里停留。”
“曾有那么一刻，我以為我能留住他。長長久久的留住他。”琉姬語氣依舊淡淡，“很顯然。我失敗了?！?p> “我問他，為什么救我？他說，我們很像?？吹轿?，就想起他自己。”
琉姬往泉水深處走去，“兩個如此相似的生物，兩種如出一轍的宿命，我們相互擁抱，相互取暖。”
“他是我遇到過的第一個人?？晌?，不是他遇見過的第一只妖?！?p> “你知道，妖是兩個世界夾縫中的生物。人類視為異類，仙人視為草履。我們在兩界都沒有生存空間?！?p> 瑤姬轉個身子，對宋靈說道：“這是他告訴我的。他也告訴我，他不在乎。他是天界與人界混血的產物，承受著天人兩界相同的詛咒?！?p> 宋靈瞪大了眼睛。
“可笑的是，這個詛咒居然成為了天人兩界爭相覬覦的東西。他們苦苦追尋而不得，反而被他們所鄙夷存在所擁有?！?p> “那，是什么？”宋靈遲疑道。
“你們不是就為那來的么？”琉姬捧起宋靈的笑臉蛋，“永生，對他來說只是囚籠。如果你們要，就去拿，不要后悔就好?！?p> 宋靈偏過頭，抿著嘴唇。
“我會為你們打開大門?！绷鸺砷_手，重新回到泉水深處。
“那你呢？”宋靈低著頭。
琉姬腳步一頓，并沒有回頭，“誰知道呢。身神重新回歸這夾縫之中，回歸墟空之中吧?！?p> “或許什么都不會剩下。畢竟，誰也沒從墟空活著回來?！绷鸺Щ仡^一笑，“小姑娘，你還有機會?；厝グ桑诂F世安安穩(wěn)穩(wěn)，普普通通度過一生，是你最大的福氣?！?p> “你還有這個機會?！?p> 宋靈聽到后，緊緊咬著嘴唇，沒有回答。
琉姬嘴角露出淡淡笑容：“那就，祝你好運。”
她的身影消逝在了泉水之中。
泉水咕咚了起來，溫度在慢慢上升。
宋靈的腦海里閃現出了天啟那傻小子的樣子。
“真傻！”她噗呲一下笑出了聲。
“他是為她才到這里的吧？”宋靈笑著笑著，眼淚止不住得流，“對不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