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了,媽媽依舊每天出車,因為夜班叔叔回老家了,每天晚上她要跑到八九點才會收車。還好親戚朋友們知道她的工作性質(zhì),這幾年過年很少來家里拜年,都是找一個時間去外面吃頓飯聊聊天就好。
王勝男不喜歡假期,因為這意味著家里只有她和爸爸兩個人。平時周末的時候,她一覺起來,爸爸早就沒影了,休息日對他來說,不過是和朋友一起打牌喝酒的日子??蛇^年不一樣,家家團圓,即使不愿意團圓的家庭,也被節(jié)日關(guān)在了一個屋檐下。
雖然春節(jié)假期只有一周,但這一周對王勝男來說,卻比一年還要難熬。上學的時候每天都要六點起床,好不容易放了假,想著睡個懶覺,每天七點半,爸爸準時打開收音機,音量一定要確保家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能清晰地聽到。
這一周里的每一天,王勝男都是被收音機準時叫醒,然后把被子蒙在頭上,試圖繼續(xù)睡,但終究只能聽著爸爸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為了避免和他打個照面等到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再迅速地起床穿過客廳去衛(wèi)生間洗漱。
每當這個時候,王勝男就很羨慕媽媽。爸爸每天晚上醉醺醺地回來,把他們房間的燈開得亮亮的,電視聲音大到她的房間都能聽見,媽媽依舊睡得很死,爸爸要吵架,還得先叫醒她才行。
不過說歸說,每當想到這一點,王勝男對媽媽,更多的是心疼。這種睡眠質(zhì)量,是十幾年的婚姻中爸爸我行我素不肯為媽媽做半點讓步逼出來的,也是每天的高強度勞動累出來的。王勝男永遠都不能明白的一點是,為什么連她都能看出來爸爸一點也不在乎媽媽,媽媽自己卻就是不愿承認呢?
雖然大部分的親戚朋友不會上門拜年,但是偶爾還是有些人會來的。每當這個時候,就到了爸爸表演的時候了。他會圍上家里唯一一條粉紅色的圍裙,笨手笨腳地做幾個難吃的菜,在廚房的水池里留下一堆自己不會洗的碗,然后對客人們說上幾句“我都說了跑車太辛苦讓她別跑了,她就不聽。我只能在家把后勤工作做好”一類的漂亮話。而王勝男,只能在旁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著,配上乖巧的微笑,在心里翻上無數(shù)個白眼,等客人走了以后,喝醉的爸爸睡著了,才能小心翼翼地收拾他留下的一片狼藉。
爸爸是刑警,有案子的時候經(jīng)常好幾個星期不回家??蓻]案子的時候,他也很少按時回家。家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個旅館。一周里他大概能和妻女吃一兩頓飯,更多的時候,他都是在深夜醉醺醺地回來,叫醒媽媽和她吵架。
今年過年,大姑和大姑父來家里了。大姑比爸爸大二十歲,從年紀上講足以做爸爸的母親了,爸爸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最初的那幾年,也全靠她和大姑父照顧。往常都是他們一家去給大姑他們拜年的,今年反過來了,是因為大姑有話跟王勝男說。
王勝男自己也猜到了,所以他們來了家里,她只打了個招呼,就說作業(yè)多回自己的房間做作業(yè)了。沒想到大姑還是推開了房門,站在了她的書桌旁邊。
“團團,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了?我記得你小時候很乖的,怎么你爸說你兩句,你就不理他了?這可不是個好孩子了?!贝蠊弥北贾黝},居高臨下。
王勝男想起那天爸爸的話,眼里立刻就有了眼淚。她從小就對臟話有著一種生理性的厭惡,偏偏那天爸爸用了她在這世上聽到過的最骯臟的污言穢語,把一把刀子狠狠地刺進了她的心臟。即使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王勝男還是會經(jīng)常想起那一天,每一句話都清晰的好像剛剛聽到一般,即使抬起頭,也阻止不了眼淚的下落。
“大姑,你知道他罵我什么嗎?他罵我的話,我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就是因為我開玩笑說他不該送禮,他就用那么些難聽的話罵我,踐踏我的自尊。他之后還打我,拽著我的頭發(fā)把我拖在地上,踩著我的臉打我,打得太狠,我媽怕他打死我,把他拖回房間鎖起來,他差點把門都拆了你知道嗎?”王勝男強忍著眼淚,聲音顫抖著說道。
“那又怎么樣?他不過是罵了你幾句,打了你一頓嘛。那個家長不打孩子的?要都像你一樣,日子就都別過了唄。我小時候跟著你奶奶干活,架子車太高了夠不著,你奶奶還不是抬手就是一巴掌。要我說,你就是日子過得太好了,這么一點就受不了了?!贝蠊门Φ刈龀鲩L輩的姿態(tài)來,但王勝男還是在她眼里看出了不屑。
“這不是重點,他侮辱了我的自尊!”王勝男的聲音高了幾度,這句話她對媽媽說過不止一遍,媽媽的回答是“矯情!你就抱著你的自尊過去吧”。此時此刻,王勝男并不期待著大姑能有什么和媽媽不一樣的回答,只是越是沒人聽見,沒人在意,她就越要說出來,哪怕提醒自己要在意也好。
“自尊?自尊是個啥?你這個姑娘就是讀書讀傻了,要是放在過去,飯都吃不上,我看你還在乎什么自尊不?你看看你現(xiàn)在,說起這個眼睛里都能噴火,哪里像個聽話的好孩子?”大姑沒了耐心,丟下這么一句就推門出去了。
隔著房門,王勝男聽見了熟悉但厭惡的劃拳聲,還有爸爸和大姑父的笑聲。她看著眼前的英語閱讀,那些熟悉的字母卻漸漸模糊起來。正如那一天爸爸罵她的時候,她強忍著眼淚假裝在做數(shù)學作業(yè)一樣。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了英語報紙上,王勝男終于忍不住,丟開報紙哭了起來。盡管她知道隔壁的眾人根本聽不見自己的哭聲,她還是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肯發(fā)出一點聲音。就算沒人看得見,她也不愿示弱,輸?shù)暨@場沒人在乎的戰(zhàn)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