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0 安全帶系好再睡

　　勖陽記得自己像逃離事故現(xiàn)場一樣飛速逃上了樓，等母上開門時雙手都是汗，可等汗都干了，門還沒被打開。

　　她一向沒有自己拿鑰匙開門的習(xí)慣。因為從小家里都有人，父母很久前就已經(jīng)不工作了，她何時回家都有人應(yīng)門。

　　所以這個情況，就很詭異了。

　　還好勖陽只是不愛自己用鑰匙，并不是不帶鑰匙。開門進屋，喊了兩嗓子，沒有人應(yīng)，只有福星兒可憐巴巴上前來求愛撫。

　　母上不在家。

　　勖陽開始緊張了。她家老母親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天最大的運動量就是早晚遛個狗買個菜，除此之外一概宅家。再怎么樣，不可能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出門。

　　手機沒信息。家里也沒留個便簽。她立即給母上打電話。

　　接電話的是同一樓層的鄰居，“陽陽，你媽可能需要住院，你過來吧?！?p>　　她才知道這天媽媽突然頭暈乏力，手抖到端一杯水灑半杯，走路不自覺偏向一邊。趕巧鄰居敲門來借東西，發(fā)現(xiàn)她連說話都不清晰，意識到可能是重大癥狀，立刻打了車幫忙送醫(yī)就診。

　　正是晚高峰，勖陽先叫了車，給福星兒添了食水，關(guān)好了門窗收拾停當(dāng)，都還沒有車接單。匆忙飛奔下樓，沒想到小白車還沒走，她只好去求助柯一維。

　　柯一維沒多問，避開堵成了漿糊的主路，抄近道趕到醫(yī)院。

　　見他也要下車，勖陽說：“你別管我了，我自己去吧?！?p>　　柯一維下車，拿包，鎖車。

　　“我沒別的事，跟你去看看?！?p>　　勖陽實在也沒心思拉扯，“那我不跟你客氣了?！?p>　　柯一維跟上她，“跟我不需要客氣?！?p>　　醫(yī)院是晝夜不分的地方，無論何時都燈火通明。

　　勖陽到的時候，鄰居正好陪著媽媽出了診室準(zhǔn)備去辦手續(xù)。

　　勖陽趕緊迎上去。

　　媽媽一見到勖陽就哭了。

　　這是勖陽從未預(yù)料的反應(yīng)。即使媽媽在她的印象中，確實一直都是家里的小公主，日常被爸爸和她簇?fù)肀Ｗo著的掌上明珠。爸爸去世之后，經(jīng)過了那段每天以淚洗面的黑暗時期，實在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這樣激動的情緒表現(xiàn)了。

　　據(jù)說媽媽上了年紀(jì)，就會變成女兒的女兒，原來是真的。

　　相依為命的母女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為了互相照顧對方的情緒，小心地、盡快地，把時刻會可能觸發(fā)的敏感脆弱掩藏好，為對方表演出最陽光最好的樣子。喊著要振作、要陽光的口號，自欺欺人地往前走。

　　——自欺欺人久了，也許就會成為真的呢？就這樣地期待著。

　　勖陽當(dāng)下很是不知所措。她一向是克制情感的那一方，在蓬勃的情緒面前是無所適從的。不習(xí)慣表達(dá)，也無從處理。即使是自己的媽媽，哪怕是自己的媽媽。

　　可能是因為她很明白媽媽在那瞬間迸發(fā)出的那種委屈和無助，其實那也是她的委屈和無助。她無法面對的不是媽媽，是那個外強中干的自己吧。

　　柯一維上前一步，扶一把她肩膀。

　　“阿姨，沒事了，別擔(dān)心?！?p>　　盧英被這更為突然的情況分散了注意力，“小維也來了？怎么還麻煩你呢？”

　　“我今天正好順路和勖姐一塊兒回來，知道您來醫(yī)院，就一起過來了。”

　　柯一維橫插的這一把，立即讓勖陽活絡(luò)過來。她忙跟鄰居道謝，交接住院事宜，叫了車送走了鄰居，再把媽媽送到病房。

　　醫(yī)生診斷是輕微腦梗。老年人老年病。好在是初期，送醫(yī)也及時，留院幾天輸液疏通即可。

　　盧英感慨，“一得這種病，就說明老了，以后就離不開藥了?！?p>　　勖陽聽媽媽說起話來仍很含糊，需要留心辨析才能理解，當(dāng)下心里一陣酸楚，眼眶也跟著酸熱上來。可是又不能隨著她長吁短嘆，只是安慰，“不會的，治好了就沒事了?！?p>　　“誰說的？咱們老鄰居林姨，梗了那一次之后就半身不遂了，獨立走路都費勁。上次我看見她，都已經(jīng)坐輪椅了?！?p>　　“大夫說你沒那么嚴(yán)重，根本不可能像林姨那樣，你別自己嚇唬自己?！?p>　　母女倆說著話的當(dāng)兒，柯一維買了些簡單食物回來，還順便在醫(yī)院便利店采買了一些生活用品。

　　勖陽一直忙著安撫母上，確實沒太留意到他。見他居然能考慮得這樣周到，且完全不像毫無經(jīng)驗的樣子，驚訝之余，感動備至。

　　“阿姨，您先吃點東西吧，”柯一維熟練地拉開病床邊小桌的延展桌板，把食物湯水拿出來擺好，“一會兒可能還得做些檢查，大夫還要來問詢幾句。您先墊兩口，別把胃餓壞了?！?p>　　盧英忙說：“都已經(jīng)麻煩你跟著跑了，怎么還讓你能花錢呢？”

　　“您別客氣了阿姨，應(yīng)該的?！?p>　　柯一維手臂輕輕碰碰勖陽衣角，“你也吃點?！?p>　　當(dāng)著媽媽，勖陽不敢多說什么，“你吃吧，我趕落得已經(jīng)不餓了?！?p>　　“嗯，我也吃，”柯一維拿了個漢堡遞給她，“吃吧，等一會兒阿姨這邊該做的檢查都做了，我送你回去拿東西?！?p>　　“拿什么東西？”

　　“住院的東西呀！”盧英看不下去，“你看你那么大人了，還沒人家小維懂事兒呢！”

　　勖陽嘟囔：“您老也住不了幾天的院，現(xiàn)在說話就好著呢，不知道多利索，懟起我來一套一套的?！?p>　　她自然不愿意柯一維再為自己耽擱，“你回去吧，我待會兒自己打車回家就好。這個時間打車也很方便，這就已經(jīng)很麻煩你了?！?p>　　柯一維只說：“我說了你盡可以跟我不客氣?！?p>　　盧英非常聰明地靜了音。這個情況太突然，她需要仔細(xì)觀察，再做判斷。

　　護士很快來了，做了常規(guī)入院檢查。主管的大夫也來問了幾句，交代了轉(zhuǎn)天的治療安排。

　　勖陽看著掛上了水，才放心和柯一維出門。

　　背脊靠上了椅背，才發(fā)覺渾身骨頭像都散了，輕易拾掇不起來那樣的疲憊。

　　考驗都是突如其來的，根本無法預(yù)知。人在應(yīng)對意外的時候，會被激發(fā)出無限的潛能。而往往事發(fā)之后的平靜期最難降息，因為當(dāng)時不管不顧豁出去的所有逞強透支會兇猛反噬，打得人潰不成軍。

　　柯一維見她閉目小憩，也不出聲，只是將車速放緩了些，好讓她能短暫休息一會兒。

　　勖陽這一閉眼就真的睡了過去，但在駛進小區(qū)時就睜開了眼睛，像被腦子里的一個鬧鐘定時叫醒。

　　柯一維拉上手剎，“我正要叫你，你就醒了?！?p>　　“嗯，有點累，”勖陽揉了揉眼睛，“那我走了。今天謝謝你，你慢點開，回頭我再跟你說?！?p>　　雖然迷迷糊糊，但她把這串話一口氣說得又快又硬，因為不想讓他有拒絕的空隙。

　　盡管她也知道他一定會堅持。

　　果然柯一維并不為她這一串“安排”所動，“你去吧，我在這兒等你。”

　　勖陽有些頭疼，“你回去吧，真的。跟我折騰這一晚上，太耽誤你了，我會過意不去的?！?p>　　柯一維說：“如果我不知道就算了，但是我明知什么情況，還讓你一個女孩在晚上自己出門解決問題，我才會過意不去?！?p>　　勖陽輕聲說：“我習(xí)慣了?！?p>　　柯一維完全不管她：“我不習(xí)慣。”

　　他輕輕推推她肩膀，“去吧，我在這兒等你。不用著急?！?p>　　說是“推”，其實只是他的指尖在她肩膊衣服的表面上輕輕地按了兩下。

　　連灰塵都撣不下來的力度，卻讓勖陽直到進了門，都感覺被他按過的那地方在滾燙灼燒。

　　也許就此就烙下了指紋？質(zhì)感竟能如此清晰。

　　柯一維等在樓門口，幫她把東西拎上車，兩人返回醫(yī)院。

　　勖陽本想留下陪床，但醫(yī)院不許，所幸病情也沒到需要陪護的程度。一切都收拾停當(dāng)，盧英就趕兩人走了。

　　從住院部出來已經(jīng)接近十點。停車場依然爆滿，門口還有一串車在排隊。

　　醫(yī)院的時間感有多混亂，這一天過得就有多奇幻。

　　勖陽感覺自己這一天堪堪串起了一本小說的情節(jié)。先是偶像劇，再來是劇情片，最后是家庭倫理。

　　而這本書里迄今為止所有的高潮和爽點，都是旁邊這安靜沉穩(wěn)的大男生創(chuàng)造的。

　　理智跟她說，別認(rèn)真，都是碰巧；理智之外大腦所有的組織都在反駁說，并沒有，你明明動搖了。

　　太……難為了。

　　柯一維發(fā)動了車子，輕聲提醒她，“把安全帶系好再睡。”

　　系好安全帶就真能安全嗎，怎么感覺這一路越走越危險呢。

　　倆人都有些疲倦。車子停在了樓下，也都沒想下車，待了幾分鐘，相對無言。

　　勖陽打破了沉默，“我送你的禮物，看了嗎？”

　　一講話，心臟就開始狂跳加速，像有人在耳邊打架子鼓。咚咚咚，咚咚咚。

　　“我看了，”他說，“禮物很nice。我很喜歡。”

　　鼓聲漸弱，心跳漸緩。勖陽有點點的僥幸，或許還可挽回。

　　但柯一維還沒說完。

　　“禮物是很好，”他這一晚上說話都是輕輕的，好像有些難過，又像有些怨氣，“可是，什么叫‘最重要的朋友’？”

　　他把重音放在“朋友”兩個字上。

　　也重重地錘在勖陽已經(jīng)折騰了半天的心上。

　　行吧。還是救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