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終于安心了。”阿古拿著小紅本反復翻看,樂得似乎有點神魂顛倒。
“是啊,堂姐?!鼻懊骈_車的年輕人道,“你們馬拉松長跑那么久,終于修成正果,可喜可賀。你不知道啊,自從你出現(xiàn)以后,公司里枯樹都開桃花了~那些堂哥的迷妹都轉(zhuǎn)了一大部分成了姐夫的粉絲呢~他這一笑,哪個小姑娘頂?shù)米???p> “少說這有的沒的!”阿古突然一收笑臉,“啪”地合上結婚證,用它一下一下拍我的肩:“你讀博士是吧?”“大學老師是吧?”“有文化是吧?”“欺負我是吧?”……
終于,坐在一邊的我忍無可忍,“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毫不客氣推了回去:“你有完沒完~”
前面開車的年輕人聽到我們在后排卿卿我我,實在忍不住說:“你倆消停下吧,兩人都晚婚晚成啥了,還那么幼稚。公然在我后面秀恩愛?讓我這單身狗情何以堪!”
“樓北云?!蔽倚χ熳“⒐诺氖直郏澳惆哉剂宋覀兗叶绺缒敲淳?,讓他在公司都被人以為是GAY了,這事你也得負責!”
“噦,堂姐,你臉皮厚得不符合你形象啊,很久以前就一直聽說你這人夠瘋魔,沒想到真的瘋。不過也正好,你們倆瘋子湊一塊兒,別去禍害別人?!睒潜痹剖俏叶寮业睦隙?。
自從阿古從村里的柑橘加工廠退出以后,我爸深知哥哥和我都叫不回去,只能讓二叔家的兄弟倆一起到廠里幫忙。結果我爸還是覺得不放心,便把老二樓北云打發(fā)出來找阿古,說是來幫忙,實際上一方面讓他跟阿古學點東西,另一方面幫我看住阿古,一出來就半年。沒想到他竟被阿古策反,幫著阿古與我爸和我二叔失聯(lián),還死心塌地幫阿古做事,基本也不回村里了,只留下他哥哥樓南風一直呆在爸爸身邊。每念及此,我都十分感慨爸爸的良苦用心,也不時責怪樓北云太不靠譜。
“不瘋配不上你姐啊?!卑⒐趴粗?,對樓北云說。
“就是啊,”樓北云說,“來這里那么久了,還在租那破房住,天天開著五菱宏光到處跑,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是我堂姐,別人也看不上你啊?!?p> “好啦~五菱宏光招你惹你了?你以后開邁巴赫唄~”我笑道,“北云,今晚如果你不去我哥那里的話,就來我這里一起開伙吧,請你吃飯,慶賀一下?!?p> “好啊好啊,我才不要去堂哥那里當保姆呢,被倆小孩煩死了。堂哥自己待在家都快受不了了,天天自愿加班,還是跟你們比較好玩?!?p> ********************
“北云,我一直有個疑問?!蔽乙贿厼樗麄冧袒疱佉贿厗?,“你和你哥的名字,是誰給你們起的?為什么總感覺跟我們的畫風有點不一樣?!?p> “我爸唄~”他說。
“喲,看不出我二叔還有點文藝細胞的,不像他的風格啊。”
“聽我媽說,她生我哥的時候,我爸正在外面跟人打麻將。我媽讓人去找我爸回來,剛好他正單吊南風胡了一把大的,樂不可支,得意忘形,所以我哥就叫樓南風了。后來生我的時候,干脆就著我哥的名字,叫樓北云。”
一聽這個,我不禁掩嘴:“原來是這樣~原本還說我二叔那么中二呢,可是這也太隨便了吧……”
阿古不動聲色地說:“別笑他了,起名隨便不是你們家的傳統(tǒng)嗎?!?p> “怎么說?”樓北云問。
阿古一指我:“你想知道她的名字怎么來的嗎?”
樓北云連珠價點頭。我一瞪眼:“不是吧……你知道個啥~”
他拍拍我的背:“當年你爸在村里戲班子給人拉二胡,每天開工時候都是二弦定音,2、6、2、6,所以咱媽問,孩子叫啥名?。堪志驼f,老大就叫樓瑞,有老二的話,就叫樓拉吧?!闭f完,他看著我一攤手。
樓北云在那邊爆發(fā)出豬叫般的笑聲,差點沒嗆死:“要是還有老三的話,那得叫什么呢……樓多余嗎哈哈哈哈!”
“我去……”我目瞪口呆,“……我爸怎么什么都跟你說!這個連我都不知道!”
樓北云笑得如同篩糠:“我要去告訴堂哥!”
我不客氣地朝著樓北云背上就是一巴掌:“這個不準出去跟任何人說,聽到?jīng)]有!”
他笑得更大聲了。
“我也沒說是你爸跟我說的啊,”阿古自己也笑起來,“好吧就是我現(xiàn)編的,開玩笑?!?p> “不過你說的有道理。”我說,“到咱自己的孩子的名字可不能那么隨便?!?p> 樓北云這才稍微收斂了些,問:“在給孩子起名之前,我想問你們什么時候辦喜酒?我要來幫忙!”
阿古看著我:“你說呢?”
“這個當然要回村里辦啊,你的家,就是我的家?!蔽乙部粗?,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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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和上次回老家才時隔半年,但是心境卻大有不同。這次回去有如觀光,處處風景。一路跟村里人打著招呼,人人親切而和善。之前盡管我認為自己年紀已經(jīng)不小,而且擔心經(jīng)濟能力有限,婚禮應當盡量簡化,可是爸爸執(zhí)意要按照傳統(tǒng)流程來,而且跟孔二叔莫名好得跟兄弟一樣,兩人早就自說自話幫我們把一些事情張羅好了,還看好日子,讓我們在國慶節(jié)這段時間回來把喜酒辦了,我開始還很不好意思,但幾番下來,也有點麻木,臉皮也開始越發(fā)厚起來。雖然我知道自己早已經(jīng)成為了村里茶余飯后的談資,卻并不在意,似乎潛意識里知道其實他們并不存在惡意,便也安心接受了。
阿古說:“你執(zhí)意要回來辦喜酒,我還挺意外的。記得以前你好像不太樂意屬于這里,為此我們還吵過?!?p> “你為我做出的犧牲遠大于此,我還有什么想法呢。”我笑笑,“這十年來,也是因為你,讓我找回了我的故鄉(xiāng)。以前我總是以為這里閉塞、窮困、愚昧,就四處顯擺自己的優(yōu)越感,結果卻暴露了自己的愚蠢無知。”
我看著遠處的山:“因為在這里,盡管觀念和生活方式不同,還引發(fā)過沖突,但是所有人最后都無條件原諒了我。我一直以為他們會說的是‘人人都這樣活,為什么只有你可以那樣做?’腦子里在自導自演了一系列關于孤軍奮戰(zhàn)的悲情英雄被世道上的險惡人心口誅筆伐、逼迫到遠走他鄉(xiāng)、無處可活的戲份,差點被自己感動到,結果他們對我說的,卻是‘請你不要欺負我們,也請你不要欺負阿古’——這個村子,竟然可以這樣:排斥你卻在保護你,不喜歡我卻包容了我。
“……于是我明白了,何以這就是我的故鄉(xiāng),也明白了為什么你對這里如此眷戀。我自詡為城里人,但城里從來沒有對我這樣寬容過,從來沒有,一直在逼迫、一直在追趕,當你不夠優(yōu)秀時,周圍人會看不起你;太過優(yōu)秀時,人人都討厭你卻人人都想成為你;從來不會有人說:沒關系,慢慢來。而且明明能清晰地感受到這種厭惡,卻并不能改變什么,有時候真的很討厭這樣的自己,卻還要想方設法安慰自己說,人生在世還不是一次又一次地妥協(xié)。
“所以,我很崇拜你,也很羨慕你,從來沒有妥協(xié)過自己的命運,有這個志向去改變自己不喜歡的事情,而且你真的做到了?!?p> 他也望著遠處笑道:“其實是你和你的家人改變了我,我該感謝你才對?!?p> 我笑道:“……少在商業(yè)互捧了,不嫌肉麻,叫你別謝我了,還講什么土味情話,說點大實話不行嗎。話說我?guī)Я撕脦着鷮W生,撒過雞湯無數(shù),就屬你最優(yōu)秀,照單全喝了?!?p> “你個老瘋子,是你在雞湯里下迷藥毒人吧!”
嘻嘻哈哈一路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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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先去見了我爸媽,他們自然非常高興,趕緊招呼我們吃飯。
可我家堂屋墻上掛著的一把二胡總是若隱若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讓我無法忽略,如坐針氈,覺得全身不舒服,總是不由自主有意無意去看上一眼。其實這把二胡在墻上掛了很多年了,一直都在,偏偏這次看到它,好像看到了仇人,飯都吃不下。最后,我忍無可忍,一把摘下二胡,扔進里屋。
爸媽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了,為什么突然間跟二胡過不去?”阿古只是笑,不說話。
等從屋里出來,正聽見我爸在口沫橫飛侃侃而談,大講他當年在戲班子里的往事,我簡直要以頭觸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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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家長久沒有人住,早已四處蒙塵,光是打掃就費了不少時間,而且電器長期不用,很多都已經(jīng)壞了。但是由于平時很少在這里住,便也懶得再去理會它。
雖然房屋依舊簡陋,但多少有了女主人的心情,做事也仔細起來。
打掃到臥室時,發(fā)現(xiàn)墻角有個編織袋,打開看了看,竟是上次打碎的那個陶罐,碎片依然還是我當時的外套包裹著,看來也是被草草一裝,隨手扔在了墻角。
我問阿古要怎么處理這些古物,他頓了一下,頭也沒回,說愛怎樣就怎樣吧,讓我自己處理。
一直暗藏在心里的疑問頓時再也按捺不住地浮現(xiàn)上來:他為什么那么反感這個陶罐?回想四年前,自從知道我在破解那兩首所謂的“家產(chǎn)詩”,他就開始悶悶不樂,還在即將打開這個陶罐的時候突然莫名生氣,最后導致很蹊蹺地分手,耽誤了四年的大好時光。這究竟是為什么?
猶豫了一會兒,我還是收回了手,這回沒敢再犯賤,主要是看到這東西會莫名地傷感。天知道那段時間有多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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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們一起去山上拜掃了阿古姐姐的墓。這個時候,整個山頭都種滿了柑橘,郁郁蔥蔥,比人還高。下山的時候,看到阿古家地里的大石頭還在,感慨萬千,不由得讓我駐足發(fā)呆。但是這時候坐在石頭上面,四面都被柑橘樹擋住了視線,已經(jīng)看不到村子了。我們并肩躺在石頭上,一如剛認識那時候,看著被柑橘樹圍住的窄窄的天,好似躺在一葉扁舟中,隨波逐流,時光倒錯,有種奇妙的不真實感。
“現(xiàn)在,你還覺得生活很苦嗎?”阿古問。
我回想了一下,剛認識那時候,我們躺在這塊石頭上,我就莫名其妙地對他問了這個問題。而那時候為什么要說這樣的話,其實也無非是個不諳世事的幼稚公主病患者在抱怨自己搞不定應做的學業(yè)罷了。想起那時候的矯情,在面前這個獨自一人扛下了整個家族故事的男人面前,是那么淺薄可笑,反而一直讓他在安慰我,真是越想越無地自容,覺得自己無知而渺小。
“其實那個陶罐……”阿古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那兩首詩,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所有的事情,不過是以訛傳訛而已。”
“……”
“那段時間我很亂,事情很多,說實話我看不到未來,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釋這個事情。其實當時那個狀況,你離開是明智的,我也完全沒有理由留你。那段時間,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下去。但是,你走以后,我一直不敢看那個陶罐,每個跟你有關的地方、跟你有關的東西,看到都很傷心。心里想著,如果你另外嫁個好人家,肯定會比跟我在一起更幸福,但是又不敢想象你要是真的跟了別人,我要怎么辦。那段時間,每天不是累趴下就是喝趴下,我都覺得總有一天,我會跟我爸一樣……”
“不要再說了!”我慌忙撲過去捂他的嘴,淚如泉涌。其實都是我的錯,我并未改變過任何事情,反而一直在弄巧成拙……像我這種連自己的愚蠢都改變不了的人,又何來改變他人、改變世界呢?只不過是一味的自說自話罷了。我只知道我那段時間很難熬,卻沒有設身處地地去想他面對的是什么,又有多艱難,從來沒有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去找他、問他、幫助他?,F(xiàn)在說來,我又有什么臉面對他呢?現(xiàn)在再為他做一切,都顯得太假?。∥业睦щy,從來只來自身外之物,而他面對的所有困難,都是為了最底線的生存。他每次都說我們高度不同,可我深知,我的高度,是踩在了身邊多少人的辛苦血汗上!沒有他們,沒有他,我什么都不是!
“一切都好了。會越來越好的?!卑⒐鸥┥砜粗遥抗馊缇妗K暮竺?,是深遠的天。
淚眼朦朧中,我有些迷離。阿古用熾熱的唇撫慰著我,我感受著他慢慢融入我的身體。我死死抱著他,恨不能把自己揉進他的胸膛中,耳邊再次響起了他當時在這里跟我說的話:“沒法回頭,那就渡過去唄,管他什么海,都是有岸的。”
……你就是我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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糸色斷
最終等到了你,就是值得的,哪怕之前等的時間再長一點兒,也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