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忙忙碌碌,張智進實驗室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最能令他沉浸其中的課題研究實驗,他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親自動手做過了。這種狀態(tài),有時讓他心慌得不知所措。當他被這種心慌攪動得特別難受的時候,他便會暫時不顧一切地走進實驗室。
可是,想做一次完整的實驗,時間真的是難以保證。
他一邊要抓緊博士招生的備考,一邊要考慮GAZ中心的整體工作,一邊還要兼顧副總工程師分管部門的科研管理。這些,已經(jīng)讓他焦頭爛額了,可是,協(xié)會那邊還有一大攤子事等著他呢。
作為秘書長,協(xié)會方方面面的事情,幾乎都要匯集到他這里,由他最后拍板。而他偏偏又是那種在多數(shù)事情上事必躬親、事無巨細的人。
“你這種做事的習慣,要么是你學的這個化工專業(yè)訓練成的,要么是你從小在家被你爸媽調(diào)教成的?!敝炷恢挂淮芜@樣說張智。
這幾天,協(xié)會正籌備舉辦一個培訓班。面對需要招收多少學員、請哪些專家授課、授課專家的報酬、培訓班舉辦各方的收益分成,等等這些瑣事,張智在辦公室忙也就算了,下了班回到家,仍是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地說個沒完。
朱墨在旁邊聽著他對這些細節(jié)的小事都一一親自過問,就在他耳邊叨叨。
“你打算就這么干下去呀?你有那時間去實驗室做做實驗干點實事不好嗎?每天陷在這些大大小小東南西北的瑣事當中,你也不覺得自己掉價。”
“你知道啥?!?p> “我是不知道??墒?,你天天干的這些事我都看著呢,你這樣干到最后能怎么樣呢?”
“我沒想怎么樣。”
“我對你說吧,你現(xiàn)在就像很多機關(guān)里那些業(yè)務(wù)科室的一個小科長,每天忙忙碌碌,腳不沾地,等到哪天該退休了,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輩子好像什么正經(jīng)事也沒干就過去了。”
“好啦,不用你操心,你老公不會混到那一步的?!睆堉亲焐嫌?,可心里其實也暗自打鼓。
他自己何嘗不明白,自己的優(yōu)勢是在實驗室里的,自己的立身之本更是離不開科研。對此,王院士也早就專門叮囑過自己。
但眼下,這個優(yōu)勢不得不一點點被更多的想法消耗著。這些想法,他正在通過努力考博,去一步步實現(xiàn)。他可不是天天無所事事,他正在為自己事業(yè)的發(fā)展搭建更高的平臺。人嘛,做事干工作,在某個階段,它就是要分先后主次、輕重緩急的。這些,他懶得跟朱墨講。
“難道我還不知道我自己每天應(yīng)該干什么?”張智在心里嘀咕,“看看我周圍有些同事吧,安于現(xiàn)狀,優(yōu)哉游哉,我要是他們那種人,那你朱墨才悲哀呢。”
張智心里抖擻著精神,堅定地按照自己的既定方針,依舊我行我素地忙碌著……
終于,四月里的春風,把張智心里一直暗暗期待著的東西傳送了過來。
“真是天助我也!”
海東理工大學研究生春季招生考試分數(shù)一公布,張智忍不住來了這么一句。
盡管英語成績還是不那么漂亮,但總算是過了最低錄取分數(shù)線。專業(yè)課成績正如田教授所言,完全沒有問題。張智終于如愿以償,被海東理工大學錄取為委托培養(yǎng)博士研究生。
這一年,張智四十二歲。
直到這時,朱墨才確切地知道了這件事。她心里莫名地感到失落:我是誰?張智已經(jīng)考上了博士,作為他的妻子,自己在整個過程中,好像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但事已至此,她只有讓自己去理解他。可是,有兩個問題,她很難理解。
第一,從虛榮心講,自己的丈夫要去讀博士了,似乎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墒撬紒硐肴?,張智這時去讀博士,最終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他已經(jīng)是教授級高級工程師了,在科研單位,如果不想著去混個一官半職的話,這已經(jīng)是事業(yè)的頂峰了,實在是不需要畫蛇添足,在這個年紀再去讀一個博士來裝點門面。
第二,如果是為了進一步增加知識儲備,對于一個部屬科研單位的科研人員來說,本學科前沿性的研究成果和新的知識進展,都是可以在工作中獲取的。況且,博士階段的學習,本身也是以進行創(chuàng)新性的研究為主,這和在研究院科研崗位上的工作性質(zhì),是殊途同歸。
所以,朱墨真的是想不通,張智為什么義無反顧地要去讀這個博士。但她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張智的選擇。他從報名考試開始就一直瞞著自己,擺明了是要先斬后奏。
“張智怎么現(xiàn)在想起讀博了?”
“都多大年齡了,成老博士了?!?p> “也準備離開曙光院了吧?”
“那協(xié)會的秘書長還干嗎?主任、副總都不當了?”
張智要去讀博士的消息,很快就在曙光研究院傳開了。各種議論都有。有認識朱墨的人,也拐彎抹角向她打聽張智為什么突然要去讀博士。
別人問自己這個問題,朱墨覺得很尷尬。這個問題,也正是她這個當妻子的想要弄清楚的問題。可她又不能對別人說“我也不知道”。于是,朱墨只能讓自己表現(xiàn)得像一個運籌帷幄中的賢內(nèi)助的樣子說:“就是想給孩子做個榜樣唄?!?p> 朱墨這樣回答別人的詢問,張智聽說后,回家來直夸朱墨說的好。
“腦子反應(yīng)挺快的嘛。要是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們?!?p> “是嗎?我有那么聰明嗎?”朱墨苦笑一下陰陽怪氣地說。
接下來的時間,張智就開始為九月份的入學做著各種準備。
首先,張智要與曙光研究院簽訂一份委托培養(yǎng)博士研究生合同書。張智把人事處起草的合同書帶回家里,同朱墨商量如何修改其中的條款。
這份委培合同的主要內(nèi)容包括——
學習方式為全脫產(chǎn),乙方(張智)在學習期間保留在甲方(曙光研究院)原職務(wù);
學習期限為二〇〇五年九月至二〇〇八年八月;
乙方完成學業(yè)取得學位后,必須保證在甲方努力工作滿八年后方可流動;
乙方若未在甲方服務(wù)滿八年,須向甲方賠付違約金六萬元,以及學習期間應(yīng)發(fā)工資總數(shù)的二倍賠償金……
“你看,主要是這幾條咱們怎么跟院里談?!睆堉窃诤贤瑫蠈ι鲜鰲l款字斟句酌,用鉛筆在上面勾畫著需要改動的地方。
朱墨看了看合同,并沒有認真去想那些條款的細節(jié),只是對委托培養(yǎng)費要先由乙方墊付這一條覺得不妥。
“我覺得,學費應(yīng)該由院里先行支付才對,因為你是曙光院委托培養(yǎng)的,回來后是要為曙光院服務(wù)的,為什么還要讓個人先行支付費用?!?p> “那不可能。你不知道,院里不可能先給你掏這個錢的?!?p> “為什么?”
張智噥了一下嘴,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他原本想說“這個合同就是為了防止你離開曙光院,怎么還可能先替你支付學習費用”,可是,話到嘴邊,他覺得現(xiàn)在還不能把自己離開曙光院的這種可能性告訴朱墨。
朱墨哪會有心思想到這一點。
所以,在合同的最后,當張智指著擔保人簽名的地方對朱墨說:“你看最后一條,乙方須有一名有經(jīng)濟能力的擔保人,若一方違約不能履行該合同,由擔保人承擔連帶經(jīng)濟責任。你,可是擔保人啊?!?p> 張智最后說出的這幾個字,讓朱墨心里很受用:哼,知道我才是你最親近的人啦?
啥也沒弄清楚的朱墨痛快地答應(yīng)道:“當然是我啦。”
在做入學準備的間隙,張智自然還要忙工作。和朱墨商量簽合同的事過后沒幾天,張智就和副主任邢文杰到海東出差去了。
西城日報分配的那套住房,朱墨和張智是利用公積金貸款購買的。張智去海東后的第四天,朱墨接到公積金管理中心的電話,說每月的還款有些問題需要核實,必須夫妻雙方同時到場。
“這事很急嗎?”朱墨問。
“對,很急,如果不能正常還款的話,是要加收滯納金的,目前,你們那邊的還款賬戶,兩個月前就已經(jīng)顯示為異常了?!睂Ψ秸f。
朱墨一聽,這邊接完電話,那邊就把電話打給張智,想問他哪天回來,好跟公積金管理中心那邊約定時間。
朱墨撥出張智的手機號碼,里面?zhèn)鱽淼氖恰盁o法接通”,連著撥了幾次都是如此。
朱墨心里急得不行,想了想,就把電話打給了一諾的老師、邢文杰的愛人顏梅,從顏梅那兒拿到了邢文杰的手機號碼。
“我們在海東的事情已經(jīng)辦完了,張智說他今天有事,現(xiàn)在我倆沒在一起?!毙衔慕茉陔娫捓飳χ炷f。
朱墨就再打張智的手機,仍舊還是打不通。
她只好把電話又打給邢文杰,讓邢文杰打打張智的電話試試看。
果然,不一會兒,張智就把電話打給了朱墨。
“什么事?”
電話里靜悄悄的,沒有其他一點聲音,朱墨感覺張智像是刻意壓低著聲音問自己。
“你的聲音怎么怪怪的,你說話那么小心干什么?你在哪兒呢?電話怎么一直也打不通。”
“我正跟別人商量事吶?!睆堉堑穆曇粢琅f很輕。
“哦?!?p> 朱墨想著張智此時說話可能不方便,她想說“那等會兒我再打給你吧”,話還沒出口,突然,靜靜的電話里有個孩子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那個孩子的聲音剛發(fā)出來,旋即就像是被人用手把嘴巴捂上了一樣。
朱墨聽著那孩子的聲音發(fā)出的地方,應(yīng)該離張智只有幾米遠的距離。
朱墨有些納悶:“你這是在哪兒呢,怎么還有孩子的聲音?”
話還沒說完,電話里響起了掛斷后的忙音,然后,任憑朱墨再怎么撥打,都變成了“已關(guān)機”。
朱墨一下子怒不可遏。
突然,那年春節(jié)的那個晚上的場景又浮現(xiàn)在她的眼前:張智啊張智,今天的情形跟那天晚上多相似啊,張智你到底在什么地方,你到底在干什么,為什么電話總是打不通,為什么不敢跟我正常通電話,為什么電話里會有孩子的聲音,為什么突然就把電話掛了,你到底心里有什么鬼呀你,你這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