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九公主視角）（上）

　　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去相勸，只能盡可能多的在他身邊、陪著他。就像當(dāng)年，長兄死了，母后也死了，我們兩個人相互做對方背后的依靠。我們是最親的親人。悲歡好像也相通。

　　很多的時候我們只是對著枯坐。我不敢留他一個人在偌大、空寂的東宮，我也不敢拉他到園中轉(zhuǎn)，因為這東宮里的一草一木，都有她的影子。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一開口，好像所有的話題最終都會被引到傷心的事上去。我們曾這樣一起歷過大哥的故去、阿娘的故去，以及如今，她的故去。有時候覺得，只要能這樣對著枯坐就很好了，至少這說明，彼此還在身側(cè)，可聞可觀。

　　這些日子每次陪他用膳的時候，桌子上永遠(yuǎn)擺著三副餐具。

　　我朝禮法有言，夫妻對席，夫東向坐，妻西向。但是太子哥哥每每總把留給她的碗筷放在東面。

　　我想起三年前，那個時候我在宴上與太子妃相識，那以后，便總愛來尋她。東宮傳膳比我宮中早，所以我方到時他們二人已在殿內(nèi)用膳了。太子妃坐在東面正用著一碗糖蒸櫻桃酥酪，太子哥哥從一旁走過來，隨意便坐到了西面侍坐的軟墊上。太子妃只是抬眸看了一下，便恢復(fù)如常。太子哥哥也是習(xí)以為常的樣子，自舀了玉葉羹吃起來。

　　一如現(xiàn)在。

　　其實按照我朝禮法宮規(guī)，那時太子妃先自行傳膳已是不該了，若是太子至，她當(dāng)避席相讓，請他入尊席。

　　原來從那時候，殿下就已給足了她尊重和寵愛。

　　可這樣每每我便被拱到了尊位。雖然也是于禮不合，但總歸只是在私下里，三兩次下來，我便也不再推脫。

　　今日又是這般用膳。太子哥哥親自擺好了碗箸。冰紋骨瓷碗、祥云烏木箸，止箸放在距碗一拃的地方。全都與她在時的喜好習(xí)慣一樣。

　　今日卻不見宮中的佳肴細(xì)點，只是擺著兩碟子民間的小吃：酥皮糖糕、咸糍飯糕，最后是鮮湯小餛飩。

　　太子哥哥緩緩開口，因為許久憋悶著的緣故，聲音尚有些沙?。骸白罱@些日子......我想起很多……從前的事……”

　　他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仿佛透過這些東西看到了久遠(yuǎn)的曾經(jīng)：“那個時候，我還不是太子殿下，時常去虞府，便這樣認(rèn)識了她們。一次我?guī)е齻兊浇稚瞎?。那時好像快到合歡節(jié)了，街上的行人很多，都是出雙入對的……攤販也變得活躍起來，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我們正看得心中歡喜，不知怎么竟走散了……曼殊不知去了哪里，她卻依然在我身側(cè)……大抵是天意吧……那時我們正饑腸轆轆，卻聞到小巷內(nèi)的飄香氣味。我跟她就一起到了那小吃攤……那攤主大娘，竟正是姑蘇人氏，丈夫故去后一路北上，憑著著制作點心的手藝在帝都扎根下來。阿九，你知道的，母后最想去南方看看了……”

　　而后他好像有些悵然若失的樣子，我知道，如今再去找那個小攤想來不容易，何況事過境遷，何必自尋煩惱愁緒。我用湯匙慢慢攪動著那小餛飩的鮮湯，蝦皮、菹末、蛋皮、紫英......雖不是什么金貴的東西，想來這湯熬制起來也是甚為繁瑣。民間之物，常常是就地取材用些特產(chǎn)、因著節(jié)令選些時鮮，用最常見的食材調(diào)煮，往往有些拙趣，著實是貴在用心吧……

　　我正想著該說些什么，好叫太子哥哥不要再想從前的事、徒自傷懷，卻有個小黃門急急小跑進(jìn)來，一見我和太子哥哥這般坐著愣了一下，不過馬上便回過神來，尋我道長樂姑姑相邀。

　　長樂姑姑素來近乎于宮中清修一般，到如今連赴宴都很少，這般主動邀我前去，必然是有要緊的事。

　　那小黃門像是有些催促，太子哥哥擠出一抹笑意，我卻仍有些放心不下。太子哥哥和父皇一樣，其實都是至情至性之人。父皇若不是為了天下子民，當(dāng)年便恨不得跟母后一道去了。太子哥哥想著身為儲君的責(zé)任尚能好些，可如今我瞧他對于朝事越發(fā)厭惡了，心中不免發(fā)慌。

　　從前二哥哥就對朝事不感興趣，上樹摸魚倒是精通的很，與沉穩(wěn)的大哥原是大相徑庭的性子，沒少叫父皇操心。那時候，不知道大哥替二哥哥求了多少情。大哥總是那樣，最是周全。我們都還是小孩子，他先早早長大了。

　　可后來二哥哥不得不接過了那擔(dān)子，他開始拼命的學(xué)、拼命地練，那時候，我甚至覺得他有些近乎于癡迷。他慢慢變得有些像大哥了，行事愈發(fā)沉穩(wěn)妥帖，所思所慮也愈發(fā)周全，畢竟在那個位子，所需心懷的是萬民。可他終究不是大哥。再怎么學(xué)著改變也變不了自己的曾經(jīng)、不管帶上多少面具，骨子里也是不同的。

　　正位東宮，意味著離極位只有一步之遙?？缮顓s是永遠(yuǎn)在明槍暗箭的爭奪之下，沒有一日可得安寧。只要活著，便永遠(yuǎn)都是威脅。這是古書里教我的。就像那個廢太子伽韞，明明沒有半點回?fù)糁?，卻還是被射殺于斷山。身為太子，往前一步是至尊極位，往后一步便只有無盡的深淵，不容商量。

　　父皇很是看中大哥，他總說，大哥心懷天下，往后一定能做明君。可二哥哥再怎么努力表現(xiàn)，父皇也不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蛟S是因為，二哥哥心里還有很多這樣的雜念吧，私情在家國大事面前，最是無用且有害。

　　我看著他，忽然也覺得悲傷，但卻并哭不出來。長久的悲傷，終歸會歸于麻木的平靜吧。我不知道，慢慢學(xué)著變成另一個人的樣子于他而言是回報更多，還是苦痛更多。

　　一定要說的：（考慮到有些平臺看不到作家的話就寫在這里了）

　　關(guān)于座次：最尊的座位是東向坐，其次面向南而坐，再其次是向北而坐，最卑的位置是東邊面朝西的席位。

　　夫妻對坐這里選取《儀禮·士昏禮》（也就是婚禮禮制）上的夫坐東面西，妻坐西面東

　　但是太子哥哥為了表示對亡妻的尊重所以自己坐在西邊（賓東主西），但這樣一來阿九無論做南北哪個位子都是坐得比太子高的。他們私下這樣沒關(guān)系，但是被有心之人撞到的話就是日后的導(dǎo)火線啦！

　　關(guān)于傳膳的問題：就是按照古代禮制其實只有太子說了不去太子妃那里吃太子妃才可以自己傳膳（這里就是體現(xiàn)尊卑嘛……東宮開飯比阿九早也是這個道理）（但當(dāng)時太子跑過去吃飯了顯然就是太子妃沒等某人就開飯了嘛……呃但這也不能怪太子妃沒有規(guī)矩因為（尤其是前期）太子是有點躲她的，所以誰知道去不去吃哈哈哈反正恃寵而驕又沒人會怪她就隨性來了（但她自己沒有意識到自己擁有過這么大的榮寵））

　　注：止箸就是現(xiàn)在的筷枕?？U紗餛飩就是小餛飩。糍糕（這里選的是蘇滬一帶的，別的地方也有糍糕，但好像不太一樣的）也叫糍飯糕?！墩f文解字》記載：菹，酢菜也。（也就是榨菜）

　　紫英就是紫菜。

　　這里的私情指私人情感，就是太子哥哥（二哥哥）對母后的那種懷念、對妹妹（阿九）的體貼和自己的兒女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