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佛堂在宮中西側(cè)的盡頭,而長樂姑姑所居的甘露殿就在萬佛堂的附近。遙遙望見,我便下了轎輦步行而去。不敬神佛,乃是忘本。
長樂姑姑的母妃也是上京陳氏女,所以算來她和母后也應(yīng)是同族姊妹。父皇與她雖是異母所出,但自幼關(guān)系十分親厚,就如我同著四哥哥一樣,興味甚是相投。愍莊太子行狀無端、暴戾成性、難堪大任,在平流一役中擁兵玩寇、剽疾輕悍,大敗戰(zhàn)死。而后,先帝未及再立太子,便慟絕而崩。因為未有傳位遺詔,幾位皇子中父皇的聲望最高,便由當(dāng)時的宰輔閔義恩、太傅杜芝明主張擁立父皇登基。
而后幾年,接連的宮變、刺殺……等到父皇終于坐穩(wěn)皇位,當(dāng)年的那些手足幾乎已經(jīng)凋零盡絕。所以,父皇早立太子,當(dāng)年大哥故去沒多久便馬上立了二哥,如今更是連皇太孫都尋好了。所有的哥哥們都曾在宗祠立過誓:絕不兄弟鬩墻、一生相互扶持。如今尚是維持著兄友弟恭的樣子,可未來會如何,誰又能知曉呢?
父皇方才穩(wěn)定朝局,長樂姑姑卻是大病了一場,藥石無靈,后來到了鴻若寺修養(yǎng)了大半年方才痊愈。自那以后,長樂姑姑便一直深居清修,鴻若寺也成了京中第一寶剎。
我邊走著邊同那個小黃門隨口聊著:“瞧你面生,到宮里幾年了?”
那小黃門畢恭畢敬的答了:“回宮主殿下,奴原先是被指著去侍奉七公主和駙馬的,青宛嬤嬤見甘露殿侍候的人不得力,便討了恩典叫小奴去長公主殿下那里,幫著跑跑腿什么的?!?p> 這話說得叫我有些心中發(fā)堵。不過這小黃門答得算是機(jī)靈,叫人挑不出什么錯漏。長樂姑姑多年清修,又是從來不問朝事的,確也犯不著算計。況且青宛是七姐姐宮里的,素來練達(dá)人情。說是做些跑腿的活計,那便只是在殿外侍候,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什么問題。念及此我有些釋然了,輕笑著道:“七姐姐有心了。倒是本宮平日里疏于對長樂姑姑的照料了?!?p> 那小黃門又奉承了我兩句,我不再說什么,那小黃門卻湊上來壓低了聲同我說:“今兒早上,四殿下來過。聽殿內(nèi)服侍的人說,四殿下走后,長公主拿著塊墨玉佩痛哭良久,什么也不說,那當(dāng)真是把奴才們嚇壞了?!?p> 我一下明白了其中的提點之意。不過我與這小黃門素來沒有交情,他這般關(guān)照,那便必是受人之托。不過雖然他原是七姐姐那里的人,到底受命于誰卻不得而知,所以這托付于我是吉是兇現(xiàn)下倒是委實不好定論。我笑起來:“中使有心了。方才還未問過中使姓名……”
“小奴鄭承吉?!?p> 我虛拜了一下:“多謝鄭中使?!?p> 那小黃門慌忙來扶我,臉上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倒是個極懂規(guī)矩的。
說著便到了甘露殿,門口的宮人瞧見我,立時替我挑起簾子。我亦心中焦急,自己徑直走進(jìn)去。長樂姑姑倒還是如往日一般嫻靜。殿中是淡淡的兜納藥香,想來四哥哥卻是剛走不久。我見了禮便坐到長樂姑姑身邊。方才鄭承吉一席話也不知是何打算,所以此時我并不主動開口問詢什么,只是隨意地同姑姑說些閑話,一邊留心觀察著。
桌上是六樣小菜,另有杏仁豆腐、蓮花酥、桃花糕、梅花定勝糕四色點心。陳家原先的籍貫便在梁溪,又兼著長樂姑姑和母后一樣,傾慕于江南風(fēng)土,所以宮中膳食多備南方的細(xì)點。我其實也想去看一看,那樣如水動人的地方,會否在煙雨小巷能有丁香佳人,會否在二十四橋有玉人吹簫,會否我還能看到些阿娘的影子,何況朱方亦是許氏的郡望??扇缃裎页霾涣诉@宮門。
長樂姑姑今日與往日無異,還是溫婉爾雅,不時為我往碗里添菜。母后故去地早,長樂姑姑素來待我好,就像是阿娘一般照拂我。我忽然有些心里發(fā)酸。到如今,太子妃姐姐把阿厭托付給了我。真是很多年過去了……轉(zhuǎn)眼我都變成了被托付的人……
我看著長樂姑姑,有些悵然。長樂姑姑直到如今一直獨居深宮,親族凋零,又無兒女承歡。再加上這甘露殿偏遠(yuǎn),又靠近禮佛重地,平日里也少有人往來。長樂姑姑鬢已微霜了,我知道,她不過比父皇小了兩歲,如今也有些老了。我心中有些難受。
長樂姑姑又把那碟杏仁豆腐推到我的面前:“我記得你和他從前都愛吃這個。”
我的眼光之中充滿了問詢之意,正對上長樂姑姑如水溫柔的眸子。
長樂姑姑愣了一瞬,想是未料到自己竟會脫口那樣一句話。而后她又溫柔地笑了笑:“三皇子殿下也喜歡這道杏仁豆腐。從前你們幾個都愛來這里鬧,每每他來了,總是吵著要吃。三殿下離京的時候你年紀(jì)很小,大約是不記得了吧……”
三哥很早便封王離京了,我對他的印象并不多。我只依稀記得,那時他文韜武略、天才異稟,宮中之人都稱道他,若非立嫡的成規(guī),大哥死后太子之位怕是可能要不立長了。封到建寧多年,聽說這位哥哥野心還是不減,府上時常有能人走動。江南本就多才子,何況多的又是落榜才子,難保不會有人因著這落第的事對當(dāng)朝心存不滿。父皇為此有些煩擾,近來四哥快要成年,按制可以領(lǐng)封地離京了,或許會借此機(jī)會牽制他。我心里確有些不情愿的。除了太子哥哥,我便最喜歡四哥哥,況且四哥哥從前與子若交好,縱然如今淡了,總歸也是舊友。我想起那些個不曾謀面的皇叔。肅清之時他們都離了京,散落天涯方得以茍全。不過他們總算還活著,也算全了“相互扶持”之名??蛇@般疏遠(yuǎn)、提防,哪里算得兄弟相親了……
所以,我真的很討厭宮中的爭斗。我情愿我當(dāng)年并沒有跟著太子哥哥一起學(xué)那些,我情愿被父皇和哥哥保護(hù)的好好的,不要去知道那些骯臟的事,我情愿我不懂??筛富十?dāng)年送我去的時候就說過,萬事只有靠自己,自己強(qiáng)大了,叫別人夠不著,別人才不能算計你。
如今我還是看了那么多算計。我卻還是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強(qiáng)大到不害怕了……
長樂姑姑好像陷入了久遠(yuǎn)的記憶之中,簌簌落下一滴淚來,不過馬上抬手擦了干凈:“不知道如今建寧吃不吃得到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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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梁溪是無錫的古稱 朱方是古代的吳地名,也泛指南方地區(qū)??ね褪沁肋@個地方有許姓的名門大族。 這里要特別提一下定勝糕:現(xiàn)在民間每逢迎親喬遷,還保留著送定勝糕的習(xí)慣。然后有傳說是說出征前也有送定勝糕的,總之是吉祥美好的。 唐代杜牧《寄揚(yáng)州韓綽判官》:“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丁香姑娘那個是戴望舒的《雨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