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意（九公主視角）（上）

　　我寬慰了長樂姑姑幾句，她卻依舊是有些悵然。

　　隱隱覺得長樂姑姑對三哥總是特別關(guān)照，興許是因為三哥很早就被送出宮去歷練，如今又不在京中。長樂姑姑待我們這些小輩都很好。雖然她沒有做過母親，可卻比母親還要疼愛我們。如今后宮中的女子誕育過皇嗣的，只有吳貴妃、宜嬪和傅貴人。那些可憐女子，有的與自己的孩子只有一面之緣，有的終于成為無謂的斗爭的犧牲品，有的不明不白地一睡不醒，有的為了孩子的“前程”不惜成為一個愚昧的母親。父皇是福澤深厚之人，子嗣眾多。可后宮中的女子卻不多。先帝從前也有九子，令世人羨艷，可如今幾乎凋敝殆盡，只有父皇和遠(yuǎn)在雍涼之地的敬親王了。前朝、后宮，無一不是戰(zhàn)場，明槍暗箭。

　　歷了兩朝，長樂姑姑早看慣了這些。

　　三哥自小就不在宮中教養(yǎng)，她大概是唯一真心待三哥好的人吧。

　　我們只是說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她拉起我的手，將我仔細(xì)地看了又看、目光溫柔。忽然想起我這段日子忙著各種各樣閑雜的事，卻是很久沒有來探望了。

　　用完膳后我們又說了會話，提起太子妃，長樂姑姑的眼眶又紅了起來。我心里也難受的緊，但也不敢垂淚，只能想法子盡量寬慰她。而后她擦了擦淚，問我阿厭的景況，我嘆了口氣：“東宮里如今亂著，太子哥哥無暇顧及、見著他也傷懷。如今便先抱到將樂宮里……等日后……”我說著心中發(fā)酸，那樣小的孩子，母親不在了，父親如今又是這般頹唐的樣子，又沒有兄姊可以依靠，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回環(huán)往復(fù)，又是這般的命運(yùn)。

　　我瞧著長樂姑姑有些憂思傷神，扶著她到了榻上休息，又勸了兩句便先行離開了。

　　出了甘露殿，我本是想要回東宮去看看太子哥哥，可一面走一面琢磨著那鄭承吉的目的心思有些飄忽，便一時口誤。等著轎輦停下，方才發(fā)覺是回了將樂宮。

　　我聽到里面?zhèn)鱽黻囮嚉g聲笑語，抬腳走進(jìn)去，卻看見子若正抱著阿厭坐在花窗邊上。他一手抱著阿厭，一手指著窗外的三色木芙蓉，很是激動的樣子，阿厭也咯咯地笑著。我駐足看了一會，午后的陽光透過花窗斑駁落下，他們身披著穿行而來的陽光，難得的溫馨。就像是那個很久很久之前就做的美夢。如今正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因為我時常到東宮走動，所以我與阿厭算是親近的，而子若從前與他一直沒有見過，沒想到如今不到一個月，他跟子若卻比跟我都親近。當(dāng)時太子妃故去后我便把他接到了將樂宮，那個時候太子哥哥狀態(tài)很差，看到這個她留下的唯一念想，常常是忽而很用力地抱住他哭，忽而又因為怕想起故人而一點都不管他。他大約也懂得他的母親不會再回來了，又被太子哥哥的變化嚇壞了，時?？摁[。那時瑞安殿的婆子們聽到我要接他過去，都像是松了一口氣的樣子。宮中之人多勢利，我心中嘆著，即便身份尊貴，終究是孤家寡人……

　　我親自抱了他回去，他還有些抽噎。我心中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勸慰。母后故去的時候，我也是難過了很久，甚至怨恨了十一很久，后來才漸漸釋懷，等如今自己嫁做人婦，才又慢慢理解母后。接受和新生，都是需要時間的。

　　上京許家這兩年間幼子稀少，想來子若是沒帶過孩子的。沒料到那天他便站在殿中等著，頗有些踴躍的樣子。

　　許是有緣，阿厭見了子若便止了抽噎，愣愣地看了他許久。我抱著他正打算打趣子若兩句，誰知他突然伸出小肉手，一把推開子若的臉。

　　子若不服氣，又湊近了些，阿厭有些得意地朝他吐吐舌頭。將樂宮素來規(guī)矩不嚴(yán)，那些宮婢們也跟著我們?nèi)滩蛔⌒ζ饋恚粫r殿中笑聲陣陣的。

　　小家伙有些沉，我一路抱回來手臂發(fā)酸，正想喊梓衣，子若卻單手把他抱了過去。小家伙嘿嘿笑著又伸出小圓手。子若故作神秘地悄悄對他說了句什么，他一下安分下來，任子若抱著。我好奇問他，他卻只是孩子氣的笑笑：“如自有妙法?！?p>　　后來阿厭同他愈發(fā)親昵，宮中也由此添了些喜氣。

　　我走到他們身邊，子若回頭看到我，眉眼彎彎，連小虎牙都露了出來。

　　心里甜得似流出蜜糖一般。

　　我半蹲下身子，笑著拉起阿厭的小肉手：“阿厭跟著小姑父在做什么呀……”

　　阿厭虎頭虎腦，見我頗有些興奮地道：“在等嬢嬢一起吃飯呢……”

　　“嬢嬢？”我抬頭看了一眼笑吟吟的子若。

　　“就是小姑姑！”阿厭興奮地?fù)尠住?p>　　子若抱著阿厭往殿內(nèi)走去，一面同我解釋道：“聽聞……先皇后本家原籍是在南方……我想著該教他兩句南方話……”

　　我點點頭。許家在南方也有望族，算來應(yīng)當(dāng)是他的宗親。我還想問什么，但轉(zhuǎn)過頭看見他溫柔的側(cè)顏，一時就忘了自己想問些什么。

　　阿厭真的給這將樂宮里帶來的很多的喜氣。

　　苑中花木繁盛，生機(jī)勃勃，丫頭們也都樂呵呵地打起簾子迎著我們進(jìn)去。

　　我們到桌邊坐下，嬤嬤上前來給阿厭挑了些香軟的吃食，阿厭大口大口吃的香噴噴的。我瞧著子若，心里不知是感激多一些還是柔情多一些。剛來的時候阿厭雖不怕生，但總是寢食難安。沒想到子若一哄，阿厭便漸漸好轉(zhuǎn)起來，到底是小孩子，最近也總是能聽到他的笑聲，好似無憂無慮的樣子。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隨口道：“真沒想到子若還這么會哄孩子呢?！?p>　　他湊近了些，眼里星星亮，有些促狹的笑笑：“是啊。從前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也。往后嘛……可不能再平白浪費(fèi)了……”

　　我反應(yīng)過來，一下紅了臉，低下頭去看滿桌的飯菜。其實方才在太子哥哥和長樂姑姑那里各吃了很多，但想著他們等了我很久，還是決定再勉強(qiáng)吃些。

　　我猶豫著不知如何下箸，子若把一盤點心往我面前推了推：“嘗嘗這個！如今民間可時興這個了……叫……合意餅！”

　　我看著那餅，忽然想到了什么，笑著責(zé)備道：“這分明是宮外的點心……子若如何知道……莫不是偷偷溜出去不成？都不帶我……太過分！太過分！”

　　他一時有些急了：“這是太子殿下送來的......說是嘗些民間的風(fēng)味，仿佛出宮去見到了那些有趣物什一般，可以寥解宮中生活的煩悶?！?p>　　我一時啞然。太子哥哥往喬雪樓定了很多吃食，往我這里送了些也是合情合理。我知道太子哥哥情感很含蓄，不像子若這般張揚(yáng)，但他是真心疼愛我這個妹妹的。

　　而后他見我不出聲，又笑著哄我：“好啦......等到過幾日年祭的時候，我?guī)愫煤霉湟还洹！?p>　　年祭，便是新年祭祖。這個時候他可以回許家去祭拜先祖。但每年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不用討特別恩典就能名正言順地回家去。其實，他何嘗不是被困在這里呢？

　　心里是說不出的滋味，他卻很溫柔地笑起來?？陕冻龅男』⒀绤s在說著他的少年意氣。我有些癡了。

　　我和他各拿起一塊合意餅，眼神卻定格在彼此笑意盈盈的臉上。

　　我歡歡喜喜咬了一小口，那餅瞧著通體金黃，松脆可口的樣子，可一口卻咬到了里面的油酥，那油膩膩的味道激得我一陣反胃，幾乎要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