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名字定格在心間時,神蒼夜的心情不可思議地安定下來。
轉(zhuǎn)了這么一大圈后,終于看清了從一開始就存在于心中的答案。
“請冥水公爵——”吩咐到一半,蒼夜想起水吟澈已經(jīng)走開好一陣,現(xiàn)在叫他也來不及了。她按捺焦急,一瞥鴻堡伯爵的動向,正思考對策時——
“殿下叫臣何事?”熟悉的聲音從對面?zhèn)鱽?。蒼夜驚喜地抬頭,竟見她正想著的人迎面走來,足下有風(fēng)。他的姿容氣場本就不凡,一身三件套的灰藍(lán)色禮服套裝在滿大廳的法師袍中更是惹眼。魔法師的正裝是法師袍——對這類習(xí)俗置若罔聞的我行我素,在今夜的片鱗大廳中……就算在整個帝都中,恐怕也難找見第二份。
為什么突然回來了?疑問在蒼夜嘴邊一轉(zhuǎn),咽了回去。面前,水吟澈詢問地看著她,穩(wěn)據(jù)C位,一步不讓;余光里,鴻堡伯爵被迫止步,氣急敗壞。突然回來還能是為了什么?她察覺到的麻煩,他沒有察覺不到的道理。
因為,那是從小就與她站在同一水平線上,以同樣的目光,注視同一方向的人。
想到這里,蒼夜不覺嘴角和緩,種種矜持得體的辭令都顯得多余起來。
“跳舞嗎?”她笑問。
賓客間一下騷動起來。水吟澈臉上,訝色——如果眼皮的輕微一抽動也算驚訝的話——幾乎在浮現(xiàn)的同時就消失了。在其他人看來,他不過是當(dāng)仁不讓地一笑,躬躬身:“為何不呢?”
于是,神蒼夜欣然起身,雪白裙裾飄垂落下,隨著她的步子,一級級曳過臺階。
冥水公爵立在階下迎候她。
他的眸光與神態(tài)一般靜謐,眼里只倒映著她的影子,平日里像在給一切東西估價的冷酷神色,僅能透過那張北國人特有的冷峻面孔略微窺見。他的這副模樣只屬于她——她不敢這么斷言,但她知道,屬于她的一份是真實的。從小到大,她曾無數(shù)次像這樣走下舞會的玉座,迎向同一個位置。站在那里的人,經(jīng)年里從疏冷的少年成長為精干的青年,再成為今日帝國首屈一指的大貴族,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等待她時安心似的神情。今天也一樣,明明是一樣——
可難道是今晚氣氛的關(guān)系?她迎著他自然流露的微笑,牽起他的手時,竟然一陣緊張,差點就移開了眼。
人們自動分開一條路,恭送兩人走向舞池,一時興起的騷動迅速平息。走在公主身邊的人是冥水公爵——這副光景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些微的私語、議論,或灼熱或不甘的眼神,全都被這份理所當(dāng)然壓倒,漸漸啞默。
終于,連音樂都停止了。水晶燈光華燦爛,籠罩敞闊的舞池,公主與公爵來到了舞池中央。萬眾矚目下,身披蛇紋的少女,背負(fù)海翼龍的青年,轉(zhuǎn)身彼此注視,就像將“天造地設(shè)”一詞化作了現(xiàn)實的光景。
寂靜短暫又漫長。神蒼夜看著近在眼前的俊美竹馬,眨一眨眼,雪銀睫毛閃爍微光。
“高興了?”她的嘴巴幾乎沒動。
“什么?”
“還問,整晚黑著臉亂吃飛醋的人不是你嗎?”
水吟澈眼簾一掀,像一只貓被踩了尾巴。神蒼夜看在眼里,心滿意足,方才被他害得緊張的債可算是討回來了。
不等水吟澈回答,舞曲翩然奏響,公主微笑著踏出了舞步,體態(tài)輕盈,純白裙裾閃爍著細(xì)膩的金光;公爵隨之邁出步子,呼應(yīng)著她的目光與動作,前進、側(cè)身、滑步后退,利落如行云流水。圓舞曲回蕩大廳下,華麗歡快,兩人的舞步卻始終游刃有余、你唱我應(yīng),仿佛依循的不是音樂節(jié)奏,而是彼此的呼吸。
“這不是沒受影響嗎?”水吟澈從她身邊經(jīng)過,背著手轉(zhuǎn)了半圈,又回身。
蒼夜配合著他的舞步,錯身間投去一瞥:“什么影響?”
“還問,剛才緊張得不敢看我的人不是你嗎?”
神蒼夜神色不改,一腳踩向他腳背,他輕巧地閃了開去,順勢攬過她的腰回旋。眨眼間的攻防,在旁人看來竟像默契的舞步一般,有人鼓掌,有人看得技癢,紛紛拉起舞伴邁入舞池。
蒼夜顧不上理會他們。水吟澈“嗤嗤”的嘲笑聲還在耳邊回響,她整理表情和姿態(tài),切齒道:“多少有點……緊張也很正常吧?今晚這里可是彌漫著一股……我現(xiàn)在跟誰跳舞,明天就得負(fù)責(zé)跟他結(jié)婚的氣氛……”
“所以才躲到我這里來啊,原來如此。還是老樣子,一點覺悟也沒有?!?p> 些微熱度躥上蒼夜的臉。實情明明不是他說的那樣,可被他一說,連她都覺得仿佛是自己理虧,不覺哼出一聲:“……除了你,我還剩下誰?”
“值得思考,比如——這里八百個如狼似虎的青年中隨便某一個?”
“他們中隨便哪一個但凡接近我周圍十米,就會被不知哪里的誰使陰招絆倒,或者被教訓(xùn)不知禮數(shù),或者慘遭威脅‘最好把整件事全部忘記’——被,不知,哪里的,誰!”
“這是在怪我了?”
“我想說的不是這個?!?p> “那是?”
“你是希望我下定決心去了解別人,還是索性‘躲’在你這里算數(shù)?不要總問我有沒有覺悟,也問問你自己?!?p> 明亮的舞曲回蕩在片鱗大廳間。不遠(yuǎn)處,福西耶·龍少將和麗蓮爵士邁著狂野的舞步掠過,神蒼夜邊跳舞邊朝他們點頭微笑,其實全然心不在焉,終于聽見水吟澈開口時,驚得差點一聳肩膀——
“你說得對,沒有覺悟的人是我?!?p> 他的聲音很輕,而且平靜,冰涼的手牽起她旋轉(zhuǎn)半圈,很快松開,在旁人看來恐怕是全無破綻吧。
神蒼夜垂下了眼皮,過得片刻才道:“……如果你明天就要結(jié)婚,我恐怕也會想來個下馬威,看看那個人夠不夠格站在你身邊……而且,”她踩著舞曲的節(jié)拍繞到他側(cè)面,寶石耳墜搖曳,些微光亮閃爍在兩人之間——
“……拿你當(dāng)擋箭牌躲,除非我是再不想結(jié)婚啦?!?p> 一號種子選手冥水公爵在維持一號選手的種種優(yōu)勢之余,更被公主選中跳第一支舞——面對這種狀況,再自信的青年也很難認(rèn)為自己還有機會。
挽著水吟澈一路走向舞池時,其他人由于徹底死心而反而變成祝福的眼神……令她難忘。
不如說,現(xiàn)在也遍布舞池四周,抬頭即可見到。
水吟澈沒有出聲,蒼夜便也閉上了嘴。兩人沉默地跳了一陣,他從她身后接近,攬過她的腰。她自然地轉(zhuǎn)身,輕輕扶住他的肩膀,又過了半秒才抬起眼皮。他海藍(lán)色的雙眸底下,沉著她的影子。
“你真的想這樣嗎?”低語傳入耳中。
“結(jié)婚?”
“選擇我?!?p> 蒼夜心尖抽跳,一瞬間經(jīng)受的沖擊,遠(yuǎn)比她預(yù)料的更大。
多虧了多年來的嚴(yán)格訓(xùn)練,她的舞步一絲不亂,僅目光一霎游移。頓時,環(huán)在她腰背間的手收緊了些,提醒她現(xiàn)在可無處可逃。她勉強抬眼,水吟澈的模樣和剛才并無多大區(qū)別,可那眼神某處是認(rèn)真的,牢牢捕捉著她,顯得焦灼不安。這不像他,但更不能怪他,現(xiàn)在橫在他們之間的,就是這么重大的問題。
太過重大,容不得一絲含糊或謊言。
于是,她在漫長的考量后,下定了決心。
“……老實說,我不知道。”她抬頭正視他,吐出了內(nèi)心最真實的聲音,“我只能說,根據(jù)已知的信息,和你——”她深呼吸,紅著臉冷靜地繼續(xù),“——結(jié)婚,是最合理的。足以壓過這個結(jié)論的事實,目前還不存在。”
一番話說完,連她自己都覺得自說自話、傲慢自大。水吟澈卻連眼都沒眨一下,只是緊盯著她,像在研究她的真意,尋找一絲逞強、害羞或口是心非的痕跡,可不管他怎么尋找,那雙銀灰色的眼睛里都只有真正的坦誠,或許還存在一絲忐忑,可與他期待的,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是啊,他期待的東西,哪里都不存在。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眼底的焦灼漸漸熄滅,臉色隱隱發(fā)白。
他的神情這么嚴(yán)肅,委實罕見。神蒼夜被他盯得不安,苦笑道:“……對我失望了嗎?”
短暫靜默后,水吟澈放松了手臂,視線抬起,越過她的肩膀。
“沒有?!彼饝?yīng),語氣疏遠(yuǎn)而忍耐,“不如說,這份不給自己灌迷魂湯的實事求是,我很尊敬。你就算不是公主,或者是個男人,我們也會合得來。”
……這算什么古怪的夸獎?
從字面上,她讀不出第二層意思,可他一下子從那——么嚴(yán)肅變得這——么鎮(zhèn)靜,實在令她不安。
她調(diào)整呼吸,按下這一縷難以言喻的感情,重振旗鼓:“那么,你又如何呢,冥水公爵?你對皇婿之座可……有興趣?”
話剛說完她就想扇自己一巴掌。
什么“有沒有興趣”,招聘面試嗎?。?p> 水吟澈卻沒有笑,回答也一樣簡潔。
“沒有,”他答,仍沒有看她,“看不到任何吸引力?!?p> “………………”
這次,輪到神蒼夜研究他的神情了。她試圖尋找一絲賭氣的痕跡,但開始之前就知道全是白搭。他是認(rèn)真的,聽他說話的語氣就知道了,真讓她大吃一驚——準(zhǔn)確地說,大受打擊。
但就像某些魔法植物會在遭到致命傷害的同時張開防護罩一樣,她此刻的冷靜表情當(dāng)真是以假亂真:“……‘位置太高,反而妨礙生意。’你該不會是想說這個吧?”
“我已經(jīng)什么都有了。”水吟澈干脆地答,“地位、權(quán)力、財富——需要依靠和公主結(jié)婚才能到手的東西,一樣也沒有。相反,一旦成為皇婿,就會處處受到掣肘,本來可以安心享用的東西也不能享用了,必須顧忌到皇室的顏面和立場才行,怎么想都是損大于得——”
損大于得……神蒼夜默默反芻這四個字。典型的水吟澈,要說像他,也真是太像了,簡直像是故意顯示得——
“——從‘合理的’角度考量,就只能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彼鞒嚎偨Y(jié),冷冷的。
蒼夜愣了一下。
他仍很平靜,可那平靜中蘊含的一根尖刺、一縷挑釁,她認(rèn)識他這么多年,怎么都不會漏看……她深吸一口氣,全明白了。
……這個人,還說他沒有生氣!
“太天真了,冥水公爵?!彼料侣曇?,奪回舞步的主導(dǎo)權(quán),“財富姑且不論,你所說的地位和權(quán)力,只在你的領(lǐng)地內(nèi)真正合法,與皇室宗親不可相提并論。從‘合理的’角度考量,這才是正確的結(jié)論。”
“從‘合理的’角度考量,”水吟澈終于移回視線,居高臨下,再不掩飾尖銳的眼神,“你是在兜售我不需要的東西,是談判的下下策。堂堂帝國公主,真想和我簽合同的話,就把我要的東西擺到桌上來。”
怎么又變成簽合同了!
但是,神蒼夜沒有移動目光:“你想要什么?”
“這么說,你真的想簽了?”
她一噎,沒能立刻回答??伤匆娝纳袂椋晦D(zhuǎn)念,終于醒悟。
他需要的東西,足以壓倒他對抽象的“皇婿之座”的警惕的東西,從一開始,他就告訴了她,反反復(fù)復(fù)。
——覺悟。
換言之,她的決意。
僅僅一句“我不知道”,不過是包裝得好看些的贗品罷了??伤氖钦尕洠撬x擇他,認(rèn)定他,只要他,非他不可,沒有他就不行,天上地下五湖四海眼里只得他一個人——
“看來你明白了。”水吟澈俯視著她,輕聲細(xì)語從高處傾下,“殿下,北海的翼龍為你守護邊疆、大海和航路,肩負(fù)使命而生,臣服于你,但不屬于你。從歷史和自然的角度看,這是最‘合理’的。
“如果你想打破這份合理,就讓我看到‘合理’中不再合理的部分?!?p> 伴著圓舞曲最后一串飛上夜空的音符,她又看見了一度灼燒在冥水公爵眼底的認(rèn)真神色,閃著光,像搖曳在寒夜中的雨。
“——‘沒有你我就不會幸福?!@句話,就是馴服海翼龍的咒語,也是我向你要求的對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