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點半，于倩華來到保險公司上班。馬芳杰是小區(qū)主任，在職場里，她把于倩華引見給大家說：“她是我同學，叫于倩華，今天正式來上班，大家鼓鼓掌歡迎她。”
馬芳杰還說：“今天是個喜慶日子，小區(qū)添人進口了。王母娘娘有七仙女，咱們現(xiàn)在正好是七個女同胞，相當于她的七仙女。希望老員工帶好新員工，讓她盡快熟悉為業(yè)務，進入工作狀態(tài)。”
馬芳杰最后調侃了一把：“我這個同學念書時是?；ǎF(xiàn)在也不減當年。她沒來時，我是小區(qū)的形象代言人，她一來，就把我比下去了?！?p> 于倩華客氣說：“馬芳杰是我姐姐，她是逗妹妹開心，你們千萬不要當真。謝謝她給我找份工作，把我領到了這兒。我會珍惜這份工作，好好干，不讓她失望，同時希望大家多多關照。”
公司區(qū)域拓展部的職場是一個很大的開放式辦公區(qū)，面積有五百平左右，現(xiàn)在有二三百人集中在這里，等待開大晨會。人們嘁嘁喳喳地說著話兒，熱鬧得有點兒像個大市場。
不一樣的是，市場里男女老少都有，什么樣的人都有，大多邋邋遢遢，要找一個高顏值的人還真有點費勁兒?？墒沁@里不一樣，一個個都穿著藏藍色西式職業(yè)裝，絕大多數(shù)是年輕女士，像個美女俱樂部。男士少之又少，屬于大熊貓級別的珍稀動物。
看著眼前熱熱鬧鬧的場面，于倩華想到了前些年在合成纖維廠上班的情景，自己好像又回到工廠，回到崗位上，有了一種工作著的感覺，這讓她心里邊很充實很亢奮。
在整個職場所有業(yè)務員當中，于倩華屬于年齡偏大的一個，可是若論美貌，她幾乎不輸給任何一個人。頭一天穿上那身職業(yè)裝，配上一件嶄新的白襯衫，走哪里都有人多看兩眼，有很高的“收視率”。
待到日后混熟以后，身邊那些小美女都羨慕說：“于姐，這一樣的衣服，穿到你身上就不一樣了，怎么那么好看呢！你要是年輕一點兒，哪里能顯著我們，就沒我們什么事嘍?！?p> 七點半大晨會開始了，區(qū)拓部的領導講了話。大晨會過后有個開心一刻時間，今天輪到馬芳杰做主持，她站在職場前邊的講臺上，給大伙講了一個笑話，取笑臺下一個男性小區(qū)主任。
她一本正經地說：“我今天講一件真人真事，沒有一頂點兒杜撰。咱們公司有一位男士，特別愛下象棋，因為是個臭棋簍子，沒人愿意和他玩，只好和他念小學二年級的兒子玩。
“他棋下的實在是臭出了天際，連二年級的兒子也下不過。
“有一天這爺倆又玩上了，他一上來就連輸兩盤。兒子不下了，說老師不讓和臭棋簍子玩，下棋要找高手。他央求兒子再下一盤，兒子說平下不行，我讓你個馬吧。
“他答應了，轉身把窗簾拉了下來。咱們這個男同事家住五樓，根本沒必要拉窗簾，他這么做是讓兒子贏蒙圈了。
“爺倆再戰(zhàn)，這一回倆人勢均力敵，殺得難分難解。老子盡管很努力，可是結局很悲慘，最后又輸了。他兒子說，就你這樣的臭棋簍子，還給我當爸呢，給我當徒兒還差不多。”
“他氣得破口大罵，娘希匹的，你給我記住了，上外面不許跟任何人說。你要是說了，我他媽削你！
馬芳杰講完了，看著臺下那個男同事笑彎了腰。許多人猜到了她說的那個人，把目光投過去笑他。那個男同事辯解說：“這個段子里沒有一句真話，馬芳杰這樣胡編亂造，是因為上個月擂臺賽的時候，我們小區(qū)贏了她?！比缓蠹傺b正經地厲聲喝道：“馬芳杰罔顧事實，極盡造謠誣蔑之能事，侮辱了我的人格，本人表示強烈抗議！”
馬芳杰止住笑說：“剛才的笑話純屬杜撰，我給你平反，上回你主持開心一刻，調笑了我一回，今個咱倆扯平了?！?p> 于倩華旁邊有個和她一起入司的新人叫紅辣椒，她說：“挺有意思的，就算不掙錢，每天來這里賺個樂呵也行?。 ?p> 于倩華白了她一眼，心想要是不賺錢來這兒干什么呢？你賺個樂呵就行，我可沒閑工夫陪你，我要掙錢過生活呢，要供我的女兒珍珍念完大學呢。
開過晨會，整個區(qū)域拓展部幾個一起入司的新人被集中在職場的一角，按照教材演練通關話術，于倩華和紅辣椒分在一組，她在演練時無意中抬頭，看見職場的大門口站一個中年男人。
只看了一眼，于倩華便認出那個人來，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劇烈地跳起來。她低下頭，屏住呼吸，停止了演練，怔怔地像一個木頭人。
那個人是杜廣海。雖然三十年沒見面，于倩華一眼就認出了他。
看見于倩華失態(tài)的樣子，紅辣椒問她：“你怎么啦，想什么呢？”
于倩華看著紅辣椒的臉，像看啞片電影，只見她的嘴一張一合，完全沒聽到說什么。
時間被拉長了，一秒鐘變成了一分鐘，一分鐘變成了一個鐘頭，等到于倩華實在忍不住抬頭看大門口時，杜廣海已不見蹤影。
她追出門去，走廊里一個人也沒有，心里不免疑惑起了，懷疑自己是花了眼，認錯了人?？墒寝D念一想，肯定錯不了，自己的眼神好著呢，就算是認不出自己的親娘，也認得出杜廣海。
杜廣海來干什么呢？買保險嗎，不像，買保險不能露頭就走；找馬芳杰么，也不能，馬芳杰就在職場里，他進來就能找到；那他來干什么呢，難道他來這里和自己有關系？
于倩華繼續(xù)分析下去：他知道自己來保險公司嗎？可能，馬芳杰背不住已經告訴他了。那么和自己有沒有關系呢，她認為不能，三十年沒見面沒聯(lián)系，不可能和自己有關系。
于倩華回到職場，跟馬芳杰說：“我剛才看見門口有個人影兒一閃就不見了，像是杜廣海?！?p> 馬芳杰逗了她一句：“不能吧······你是不是想他了?！?p> 于倩華用鼻子輕蔑地哼一聲說：“想他？我恨還恨不過來呢！”
于倩華沒有看錯，那個人確是杜廣海。他是特意看于倩華來了，知道見面有些唐突，只能采取突襲的辦法看一眼就走。于倩華的目光投過來的那一瞬，他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一樣逃走了。
她依然美麗。變化肯定有，歲月在她的臉上身上都留下了痕跡，可奇怪的是，于倩華就是他想象中的樣子。像是高炮部隊的炮兵打高速飛行的飛機，能精確地計算出提前量，知道它原來在哪兒，就知道它現(xiàn)在飛到了哪兒。
杜廣?；氐綇S里，立馬做了兩件事：第一件是給廠里的會計丁姐打了個電話，說你給我介紹那個對象放一放吧，要是沒說不要再說。
丁姐問：“為什么？”
“不為什么?！?p> “我已經跟人家說過了?！?p> “那你就說我這邊有點情況，不看了?！?p> “人家年齡好，哪兒都不差，有不少年輕人在追呀！”
“那就更好，不愁嫁?！?p> “日子都跟人家定下了，不行你也見一面，見過了再說沒看好。”
“不見了不見了，不好意思，實在是不好意思?！?p> 現(xiàn)在杜廣海徹徹底底拿準了主意，年齡差太多不行么，她不是嫁給你人，是嫁給你錢。等你老那天，你柱一根小拐棍，跟她走不一塊去。那時候她要是找情人，倆人當你的面挽著手，在你跟前親熱，你氣得干瞪眼都攆不上！你把拐棍撇出去打人家，沒打著不說，人家撿起拐棍撇出去八丈遠，你這邊離開拐棍走不了，坐地上一口一口地倒氣兒，那才叫要多慘有多慘呢！
第二件事兒是給馬芳杰打電話，說：“我剛才去你們公司了，看到了于倩華。我沒有什么事兒，就是過去看她一眼，也沒跟你打招呼就回來了。她變化不大，還像年輕時那么漂亮?！?p> 馬芳杰嚷道：“怪不得于倩華說，看見你在門口一閃就沒影了，原來你真來過。既然來了，就大大方方見個面唄，干嘛跟做賊似的！挺大個老板，有啥見不得人的呢？”
“那倒不是。我打這個電話的意思，是想請你們幾個同學的客，多找?guī)讉€人來我廠里，你能不能把于倩華領來?！彼匾鈱⒘笋R芳杰一軍，“于倩華對我可能有些成見，她能不能來，就看你的本事了?！?p> 沒想到馬芳杰在電話那邊大包大攬：“于倩華現(xiàn)在是我的兵，我指哪兒她打哪兒，你跟我說這個事兒算找對了人，我指定能把她領過去。”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時間明天中午十一點，一言為定?！?p> 聽馬芳杰說的這么肯定，杜廣海既興奮又認真地做起了準備。其實就算馬芳杰不這么說，杜廣海也是信心滿滿。以自己現(xiàn)在的條件，根據這些年和女人打交道積累起來的經驗，他以為實現(xiàn)自己的計劃沒有什么困難。
他先去了大河市場，肉割的笨豬肉，蝦買的基圍蝦，魚買的小嘴魚。有個朋友在郊區(qū)辦了一個美國火雞養(yǎng)殖場，他特意跑去一趟，弄回來一只大火雞，不是有多好吃，主要是想讓于倩華嘗嘗鮮。
回到家里，覺得不是很滿意，就想再買點兒什么新奇的吃貨。他的辦公室里有個一米五長的大魚缸，里邊養(yǎng)了十來條銀龍魚，腆著大肚子，像一條條龍舟那樣來來回回地悠哉游哉。
以前林春祥跟杜廣海提過，銀龍魚肉特別好吃，你那魚缸里的魚有點兒厚，殺兩條讓我們嘗嘗鮮，他一直沒同意。這回他撈出兩條來，放進一個洗衣盆里。準備殺魚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等一等吧，于倩華來了再殺也不遲。
第二天，杜廣海給工人們放了一天假，讓駐廠的工人都出去玩一天。他知道于倩華是個愛干凈的人，近于有潔癖，為了給她一個好印象，他認真巡視了一遍自己的鐵廠。
工廠的四周砌著一人高的石頭院墻，院墻里圍了約有四五畝地大小的地面，構成一處工業(yè)廣場。大院南側是一長溜瓦房，里面是自己住的臥室和辦公室，臥室外的房山頭，堆著屋檐一般高的大柴柈子和一大堆塊煤；北側還有一棟平房，是工人宿舍和伙房；東側是一趟產品倉庫，有棚有間壁，只是前面沒有墻也沒有門，每間里存放了規(guī)格不等的鐵段兒；西面是幾排做活用的模具，黑漆漆油乎乎的，模具邊上立著一個沖天爐。
他去門房喊來打更老頭，告訴他今天有重要的客人，和他一起把大柴柈子歸攏齊整，把攤成一大面的煤堆挫向墻根，和大柴垛形成了一條直線，然后又把整個鐵廠大院徹底清掃了一遍。
院子差不離了，他又跟做飯的保姆把廚房仔細收拾了一遍。水缸上面有個大號的生鋁鍋蓋，蹭得錚亮錚亮的，沒有一點兒污跡。搪瓷水槽擦得白白凈凈，邊邊角角不帶一處油漬。收拾完畢杜廣海屋里屋外走了一圈，覺得很滿意，現(xiàn)在萬事俱備只等人來。
那邊馬芳杰為了說服于倩華，拐了一個大彎子：“咱們做保險工作的人，要有溝通和交際能力，培養(yǎng)自己的外向性格，這是咱們的工作性質決定的，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罷，都必須這樣做?！?p> 于倩華在一邊點頭答應。
馬芳杰說了去杜廣海廠里吃飯的事兒，沒料到于倩華的回答很干脆，只有兩個字：“不去?！?p> “你們兩個人哪，當初不知是她背叛了你，還是你辜負了她，外人也說不清。不管原來經歷過什么，該放下就得放下，現(xiàn)在不是有句時髦話，要向前看嘛。”
“不想見他。”
馬芳杰仍是細聲軟語：“你是怕和他在一起尷尬嗎？有我陪你呢，有好幾個同學一起去呢。”
“那我也不去?！?p> “倩華，你別這么固執(zhí)，要聽人勸。我是你姐姐，難道能坑你害你不成？小區(qū)里那幾個妹妹，什么事兒都聽我的。今天的事兒換她們身上，都能給我一個面兒?！?p> “今天這個事兒換任何人身上，我都能給你面兒，只有他不行。我從回來的第一天起，就給自己定下三條原則：一不主動聯(lián)系同學，二不參加同學聚會，三不和杜廣海有任何來往。一想到他把我一個人扔到邊溝村，心里就不平衡。我這輩子所有的苦難，都是從跟杜廣海搞對象開始的，就是到了死的那天，我都不會原諒他?！?p> “倩華，沒想到你這么記仇，我原本想撮合撮合你們兩個，看來我想多了。”
于倩華決絕地：“別說我現(xiàn)在還不想找，假如哪一天我想找個男人了，也絕不會是他。這輩子，這個坎，我邁不過去啦！”
聽出于倩華說的是絕話，馬芳杰只得放棄。她不滿意于倩華，氣哼哼地打電話告訴杜廣海：“我該說的話都說了，就差沒磨破嘴，可她還是念書時的犟牛性子，拗得很，說死也不去。”
“她都怎么說的？”
馬芳杰沒好氣地：“哎呀，不是什么好話，你就別問啦。”
“你學一學，我聽聽嘛?！?p> “不用學，沒有一句好聽的。不是我掃你的興，你趁早拿回頭！你現(xiàn)在條件這么好，什么樣的找不到？只要你愿意，小姑娘都能找到?！?p> “謝謝你馬芳杰，讓你為我的事兒費心了。不管于倩華現(xiàn)在怎么想，我都不會輕言放棄，就算我倆沒有做夫妻的緣分，我也要解開這個扣子，和她做好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