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頭刀斬下的那一刻，更多的是疑惑，接下來才是害怕。
誰能不怕呢？
稍加梳洗過后，一副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躍然鏡上。如果說彼時的雨水使王煜清醒，那此刻面前銅鏡中略帶模糊的影像才算是讓其真正活了過來。
“瘦了些?！彪p臂微張，粗略端詳。
“表弟，父親喊我們過去呢?！?p> 后院至內(nèi)堂的路并不遠(yuǎn)，但這不妨礙王煜這個外來者從兄弟倆口中所講的軍營軼事和生意趣事中收獲“現(xiàn)代資訊”。
拜見過兩位長輩，示意自己并不餓之后，王煜站到了剛?cè)脒@內(nèi)堂時看到的其中一扇屏風(fēng)面前。
南國山水圖。
只是這山水只有寥寥數(shù)筆，準(zhǔn)確來說該是南國疆域圖。再結(jié)合來路時二人所說，那山水，卻是動了起來。
東起登州（今山東蓬萊區(qū)域），北至洛陽，西到成都，南往儋州（今海南西北部）。
“煜兒你過來。”
舅父的喚聲點醒了還在疑惑云南是哪朝哪代并入南國版圖的王煜。再到桌前拱手見禮，且聽王世文手指婚書說道：“說說吧，這差點害的咱提前與祖宗相見的好事情，你小子是怎么遇到的。”
雨還未停。
“怎么遇到的？那日周管家說有親戚來投，他手持王家宗族的牌子，頭上戴著和您那一般模樣銀簪，傻乎乎的，父親問了幾句，我那段時間就被打入冷宮了?！?p> 王翰瑞話音未落，眼前雍容的婦人瞬間變色，抄起手邊的書本就要扔去。
“收起你那受氣的表情，什么傻乎乎，什么他她它的，那是你們表弟王煜，我那可憐的表姐啊，你好苦啊。”
“姑姑您消消氣，翰瑞他沒別的意思?！币娦值苡须y，王瀚景伸手假攔婦人。
“消什么氣，我沒氣。倒是你王瀚景，狂奔百余里，踏馬闖城，好威風(fēng)啊，長本事了?！?p> “...”
“要不是大哥及時趕到，姑姑您就要永遠(yuǎn)失去您可愛的侄子了”這邊王翰瑞小聲嘟囔。
“去去去，別在這礙眼，去前面陪著去，我這不需要你倆。”
“哎哎”二人連連賠笑。臨出門前，王瀚景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遞給婦人，“這是妹子的信，姑姑您歇著?！?p> 關(guān)上房門，兩人眼中盡是如釋重負(fù)。
人們都說柘東王氏一門三杰。
長兄王世武勇冠三軍。
次弟王世文財運亨通。
幼妹王世淑才高八斗。
也不知出自書香門第的姑姑為何如此彪悍。
兄弟二人從小便受盡了折磨，在外不管如何頑劣，婦人面前都化身為溫順的狗崽子，但凡出言不遜，換來的準(zhǔn)是一頓臭罵。
“這么說咱倆又多了個表弟照顧？”
“不不不，是你得多照顧照顧這表弟，我還不夠柘東城的大小姐折騰的。”
“人生真是艱難??！”異口同聲。
夜更深了。
“這么說你是什么都不記得了?！蓖跏牢奶а塾^察著王煜，多年的商場沉浮確定其神態(tài)不似作偽，皺眉說道。
王煜確實不記得這副身體之前經(jīng)歷了什么，但能確認(rèn)的是有人不想要他開口，顯然是其知道什么秘密，只是現(xiàn)在不是說這些模棱兩可的時機，一再表示自己沒有過往記憶的映像，之后便一言不發(fā)了。
“這些天經(jīng)歷這些風(fēng)波，想來煜兒也可能是累了，之后請郎中看看吧。房屋我已是命人收拾好了，也安排了周管家和李管事明日一早回府清掃，兄長就暫時在我這歇息下，一切待明日再說吧?！睆埼∵@幾天操勞過度，白天又經(jīng)過一番天人交戰(zhàn)，恨不得倒頭就睡，完全不想陪這二人打啞謎。
見王世文首肯，玩笑般地說上一聲“告辭”，招呼侍從引二人到偏廳廂房，便自顧自地往內(nèi)宅去了。
在王煜的再三要求下，舅父外甥同處一屋。
頂著困意，王煜連連發(fā)問，從自己身世問至家族，從士紳論到豪俠，從朝廷談到江湖。王世文雖有疑惑在心，但也是盡心解答。夜談會沒能持續(xù)太久，許是過于勞累，不多時說笑聲漸消，只剩屋內(nèi)鼾聲與屋外雨聲齊鳴。
翌日。
王煜是被餓醒的。昨夜宴席上著迷于屏風(fēng)山水，滿桌的珍饈沒能享受，肚里只剩下牢內(nèi)惱人的酸鴨肉供給消化，腸胃各部門早亮了紅燈。隔壁舅父不知所蹤，見窗外雨水已歇，少年翻身則起，準(zhǔn)備出門覓食。
“公...公子是起來了嗎？”屋外的侍女本是倚住房門打瞌睡，聽得屋內(nèi)動靜，平復(fù)住慌亂輕聲詢問。
王煜打開房門，見那侍女低著頭紅了耳根，個子不過到自己的肩頭，懷抱一些衣物，身邊的木盆中水光搖曳。
萬惡的資本主義。
“夫人要我伺候公子梳洗更衣。”見王煜打量自己，侍女聲音更輕了。
“唔...”王煜沉吟片刻說道“府里有沒有專門洗漱的地方，昨晚那樣就可以?！边呎f邊指著屋內(nèi)筆畫，意思是差不多樣式的房間。
見這位好像也沒什么架子，侍女壯起膽子抬頭：“昨夜小荷在夫人跟前聽命，不知是哪位姐姐伺候的王老爺和三位公子?！闭f完便要拿上東西往屋內(nèi)走。
“別?！蓖蹯弦皇謯Z過衣物放到肩上，端起木盆?！澳阍谶@等我?！鞭D(zhuǎn)身時不忘用腳跟帶上房門。
“哎...”踉蹌間小荷差點沒收住勁，撞上迎面而閉的屋門。
片刻后出現(xiàn)的不正是白玉好少年，哪還有之前的邋遢模樣。
“咕嚕嚕?！笨棺h聲可不管場合。
“咳，想必小荷姐姐一定知道府里在哪可以找到東西吃?！币娦『赡抗獯魷?，王煜輕咳一聲道。
“嗷.嗷...”
在小荷的引路下，二人剛出偏廳，便看到王世文在前方水榭下打著拳。待二人靠近，這邊也輕撫胡須，收拳稍歇。
從身邊侍從那拿過汗巾擦拭過后，王世文板住臉說：“年輕人久睡總是不好的，以后在家中就隨老夫一起練拳?！?p> “二爺也剛起沒多久?！背冻锻蹯系囊陆?，王煜身后的小荷小聲嘀咕。王煜雖不曾習(xí)武，不了解拳法，但王世文一身短打略微暴露的扎實肌肉實在做不得假，卻也拱手受訓(xùn)。
“父親，后廚沒吃的了，家丁說您昨日要的燒鵝被姑姑一早帶上去龍華寺了?！蓖鹾踩鸬穆曇艨偸桥c當(dāng)前情景格格不入。
“咳...”王煜不知如何化解這尷尬的局面，家丁與小荷也都漲紅了臉。
“咳！那是為父擔(dān)心你們兄弟宴席上放不開，特意命后廚準(zhǔn)備的，既然沒了，瀚瑞你就帶上煜兒去明月樓吧?！?p> 果然姜還是老的辣。
王翰瑞招呼一聲，帶著王煜與小荷出了張府，乘上馬車往城東去了。
姚城縣建城于崇山峻嶺中，但其中間平疇廣川，蜿蜒的蜻蜓河由南向北從城內(nèi)穿過。城開四門，也以這東南西北分區(qū)。
再回頭來說這張府，知縣張巍的私宅，坐落于城南的精致園林，不可謂不是大隱隱于市?？缛肫峒t大門，迎面便是前廳，其左右皆是花草點綴。這前廳與宴客廳中間則是王世文練拳的水榭所在。昨夜王煜休息的偏廳就在這兩廳的右側(cè)，左側(cè)則是侍從的住所和后廚。穿過客廳后的月亮門，則是到了后宅，此乃主人與侍女的起居地，左書樓，右花園地設(shè)計更給整個宅子添了幾分脫俗之氣。
聽著車內(nèi)王翰瑞介紹姚城的風(fēng)土人情，木制的車輪在青石板鋪成的道路上多有顛簸，王煜感覺自己更餓了。少頃，人聲逐漸多了起來。挑簾望去，販夫吆喝連連，走卒與街邊漢子扯皮，婦人對孩童的笑罵，已是到了鬧市。三轉(zhuǎn)六拐，馬車在一幽香小道停了。
點醒在車轅上打瞌睡的小荷，三人剛下車，原本蹲在路邊嗑瓜子的男子起身連忙起身彈彈衣服，向前說道“二公子，咱家二爺昨夜就安排好了，說您今早一準(zhǔn)來這兒醒酒，小的在此恭候多時了?！?p> 原來昨日王氏兄弟從其姑母處離開并未直接休息，而是出門飲酒去了，這一是劫后余生放松放松，二是王瀚景久未回鄉(xiāng)，與三五老友敘敘舊。
“雖說他姚老二昨夜臨陣脫逃，但你姚三在這說明他沒忘了兄弟，剛看樓里挺熱鬧，可不能少了我兄弟二人吃飯的桌子吧？”說罷拋出一枚元寶
“哪能啊，您就請好吧?！币θ笫纸游锶霊眩沂痔糸T簾，示意三人先入，那手中的葵花子卻是落了一地。
原本在屋外就能聞到的煙火氣在進門后更是化作熱浪涌來。后廚入酒樓，還真新鮮。西南作物眾多，各類禽畜應(yīng)有盡有，不談角落竹籠里的黃綠昆蟲，單說那廚子案板上的魚，就不是一般大小。那漢子锃亮的菜刀還沒放下，見來人便粗聲調(diào)笑道：“二公子真是意氣風(fēng)發(fā)，聽我家小子說昨日您可是臨危不懼啊，佩服佩服?！?p> “別呀楊叔，不不不，楊爺您先把這刀放下，看著怪滲人的，不能昨日您兒子在我爹頭上動刀不成，今兒個您就來一出以子抵債吧？”
“哼，沒膽的崽子。待會兒叫人過來，我給你爹腌了只醉鵝，知道他好這口?！碑Y聲招呼伴隨著咔嚓一聲，案板上的魚已是身首異處不再動換了。
姚三是個會來事的主，一面恭維這楊姓廚子刀法，一面前方引路，招呼三人出這煙火地，與一眾擦肩的小廝也是談笑風(fēng)生。
不到巳時，樓中已是人聲鼎沸。
與熱鬧的一樓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略顯冷清的二樓雅間，眉睫之內(nèi)的紅綠生機勃勃，哪能是一般酒家環(huán)境能培育出的配稱物，再說這清新淡雅的程設(shè)，更不見一絲燥熱，樓下的熱潮也是只聞爾爾，可見設(shè)計這樓的人是花了功夫的。環(huán)顧一周后，王煜在窗邊的位置落座。
這口香茗還沒能觸舌，那訓(xùn)斥聲便從對面的酒家傳來。除了看到小廝的點頭稱是和掌柜的咄咄逼人，更明顯的是那破碎的窗臺。許是嫌這不夠熱鬧，一聲聲豬的慘叫穿破耳膜。
低頭望去。
那臺，那人，那牙，那刀，那豬。
我是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