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zhí)ь^一過,山坳里的杜鵑便開得爛漫。
泛著新綠的竹林深處,一幢竹屋修得極其古樸雅致。
一道笑聲劃破了竹屋前的春日暖陽。
窗下,正有一青一白二人坐著對弈烹茶。
青衣男子坐在竹榻之上,他輪廓分明,神情疏狂,烏黑長發(fā)一瀉而下,慵懶地散在肩后,青色長衫松松垮垮的系著,廣袖拖曳在地,竹林竹屋映襯之下,顯得格外的灑脫隱逸。
隔著棋盤,白衣男子盤腿坐著,英挺的眉宇之間帶著幾分江湖俠氣。
只聽侍衛(wèi)說道:“樊昆手中的欠條單子又增加了好幾張。托老古帶了好幾次話來,請殿下示下?!?p> 白衣男子聞言嘆道:“這申家娘子當真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人物,竟也不怕明王對她下黑手?!?p> 笑聲終于止了,青衣男子笑意不減:“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必然還留有后招,正等著我那長兄去動手呢?!?p> 青衣男子,正是分封至蜀地的端王。
“這錢也不多,幾萬兩銀子,他還是拿得出的?!卑滓履凶拥?。
“你有所不知。自從失了廣州仲家之后,我那長兄就慌了。曾回京里找他外祖幫忙?!?p> “張尚書如何說?”
“那老狐貍活了一把年紀,早看出了賀書升背后是父皇,哪里敢動?”
“畢竟是親外孫。說明王缺銀子,我是不信的,別說我,皇上也不會信?!?p> “越是沒人信,老狐貍越不敢動他庫里的銀子。”端王落下一顆白子。
“父皇那邊可啟程了?”
“宮里來信說,龍?zhí)ь^那日,皇上祭祖操勞,第二日便病倒了,仍按時上了船?!笔绦l(wèi)回道。
“最后帶的誰伴駕?”
“靜妃和一個新封的趙婕妤?!?p> 端王想了想,向侍衛(wèi)吩咐道:“告訴樊昆,由著她去?!?p> “是!”
白衣男子也落下一粒黑子,順道取走眼中白子,待人走遠后,才道:“你可要小心了?!?p> 端王斜撐在竹榻靠枕上,手中的棋子拋來拋去:“我反正是不曾離開蜀地的,父皇既然派你來看著我,你便去御前作證?!?p> 白衣男子揚揚手:“這話,你留給廣州來的賀大人吧?;噬弦膊辉轮甲屛叶⒅?。我不過是個伴讀,既無烏紗又無袍,來去無掛礙。說不得何時心一野,便去云游了?!?p> 端王笑著搖搖頭:“賀大人也是可憐,自知在廣州得罪了明王,亮明了純臣的身份,除了皇宮,其他地方再難安生了?!?p> “做了純臣,怎還可憐。小心我告你一狀?!?p> 茶壺的水燒得咕嘟作響,端王揭開壺蓋,拋了些竹葉尖進去:“這天下看似是皇帝一人之天下,實則分而治之。當純臣無朋無黨,就如孤女嫁一男子,孤注一擲,都托付在帝王之心?!?p> “嘖嘖嘖”,白衣男子揶揄道:“這話,前半句聽著耳熟,是你前些年謄抄的《圣諭家訓》。這后半句嘛......我聽著也耳熟,像是在哪里聽過?!?p> 端王十歲離京,不曾再得機會進京面圣,皇帝就好似忘了這個兒子似的,對他的婚事也不甚在意。
楊妃只得作主,親自指了一樁婚事,是個孤女。她早年喪母,其父與楊妃的哥哥是同袍,后戰(zhàn)死了。楊妃便將她一直留在身邊教養(yǎng)著,身份低微,只能做個側妃。沒有正妃先立側妃,自然也是朝中怪事。但朝中怪事又何止這一樁,一個住在封地的皇子,不值得作為談資。
端王并不在意這揶揄,只嘆了一口氣:“父皇這一病,只怕我那長兄是迎不上他了?!?p> “我看三個皇子中,最肖父者非你莫屬?!卑滓履凶硬[著眼。嗯,連金蟬脫殼的借口都一樣。
上元節(jié)端王稱病在府中,實則早已悄悄到了杭州。正巧古三被申家召喚了去,打聽丁墨之事,后來寧妃啟程,申家娘子對那宮燈起了疑心。端王便讓古三遞上了破局的那盞無字之燈。
“道年兄飲茶,為何還醉了?!倍送跣α诵?,眼底一閃而過的落寞。
“可惜你被送到了這深山之中,能看見你這一面的,除了我還能有誰?”東方道年喝了一口茶,將棋子一扔,躺倒在竹席上:“罷了,我再陪你兩年吧。”
端王也將棋子扔回盒中,靠在竹榻上,一手握拳撐著額頭,看向窗外的婆娑竹影:“你可知,杭州比蜀中繁華多了?!?p> “我知?!?p> 端王又道:“我記得的,京城比杭州更繁華?!?p> “那就去回去看看。”東方道年知道這句話的意義。
端王也知道。他坐起身:“對了,那個薛石隱,有些意思。”
“茍仲手下,藏龍臥虎?!?p> “那日,樊昆猜出有人要殺他嫁禍給明王,便帶了兩人去救他。發(fā)現(xiàn)他溜得比泥鰍還快?!?p> 東方道年笑道:“聽說茍仲讓他們每日練功扎馬步,可是為了逃跑保命?!?p> “后來那幾個殺手,又帶了人去殺他,樊昆去晚了,殺手們竟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哦?”東方道年覺得這就很稀奇了,“誰派的殺手?”
“除了宮里那位,還能有誰?十年了,沒點新招數(shù)?!?p> “招不在新。那姓薛的如何逃脫的?”
“就等著你去幫我查一下這個薛石隱?!倍送醯?。
“給錢嗎?我很貴的?!?p> “錢我沒有,但我能給你指條生財之道?!?p> “說說。”東方道年知道他必然是有壞主意要打。
“去把那申小菱娶了?!倍送跤謸炱鹨活w棋子,拋給了東方道年。
“你以為我是丁墨?”東方道年將棋子又拋回去。
“別說丁墨,她若不是又與兵符有關,就算是蕭伯鸞的下堂妻,明王也定會強行收了的?!?p> “這茶喝得刮肚子,還是喝酒舒服?!睎|方道年站起身來,摸到了自己的劍,晃了晃:“走了,有消息我告訴你?!?p> 竹屋里空蕩蕩的,又只剩下端王一人,他躺了下來。
沒有生人的竹屋,飛進來了十來只雨燕,在棋盤、竹榻上來回散步,像是回家一般自在。
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讓燕兒在指尖駐足。
十年了,他從不曾離開過封地。但這次寧妃省親,他察覺出異樣,逼不得已,偷偷離開封地前往杭州。一路上,他就像出籠的雨燕一般,雖害怕被抓,卻更為自由歡唱。
上元節(jié)那夜,他游走在杭州的燈河之中,尾隨戴著冪笠的申小菱和侍女,聽見她感嘆道:“真是壯觀,兩輩子也沒見過這樣的盛會。”
那個侍女就像聽見了他的心聲,淡淡地說道:“這算什么,京城才叫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