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星一臉懵懂地被茯苓的父親拉著一起出去,兩人騎上南馬往央村里趕。
“阿叔,到底出什么事了?”南星在馬上顛簸,心跳得厲害。
“我也是剛剛得到你阿爸的招呼,等你回了家便知道嘞?!?p> 一路上,無論南星怎么問茯苓父親,對方只是不多言語。
等到過了竹橋,進了央村,南星發(fā)現(xiàn)鄉(xiāng)人們看自己的眼神變得怪怪的。
進了自己的家,南星看到橋寨里其他幾個鼓頭也趕到不久,全都一臉錯愕地坐在堂廳里。
父親七葉開在廳里正襟危坐,手里握著一封信,雙眉緊蹙,面色凝重。
“南星!前幾日卯蚩來寨里找你做什么?”七葉開喝道。
他的眼睛流露出凌厲的光,南星從來都是看父親笑瞇瞇地對人說話,對醫(yī)治的病人更是和氣如春,從未見他如此動怒,嚇得一時間說不出話,只是顫抖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真是我橋寨養(yǎng)出來的好女兒,未來的苗王都能勾得到手,我看以后咱們橋寨有好日子過了!”七葉開說罷,攥信的手更加用力,但終究不敢撕毀苗王的印信。
“阿爸,我不喜歡卯蚩,也沒勾過他!”南星叫道。
她被父親當著這么多叔伯的面呵斥,覺得委屈,大聲辯解,話音一落便被七葉開起身沖過來,結(jié)結(jié)實實扇了一個巴掌。
南星自小便沒挨過打,哪里受得了,可懾于父親的震怒,根本不敢開口反駁。
“大鼓頭,我想這事兒該是卯輝沒跟地寨商量便自己做的主,敦巴陸知道后怕是要大鬧九寨了,都干坐在這里無益,當務之急是趕緊派個鼓頭去天寨核對一下,最好再找個機靈人去地寨探探動靜?!避蜍叩母赣H見狀急忙起身拉開七葉開,好言勸解。
茯苓的父親是掌管橋寨交通的三鼓頭,凡事講究以和為貴,更何況寨里人早都知道是卯蚩隔三岔五纏著南星,這事其實并不怪她,七葉開也是一時驚慌錯愕,借南星出氣而已。
七葉開點了點頭,面色終于緩和了一些,“你說得對,咱們就先如此辦。另外,從今日起,南星就關(guān)在自家里二樓,與卯蚩成婚之前哪也不準去!”
南星聽到這信兒也懵住了,又見父親如此說,自己和卯蚩成婚的事居然定了下來。
她感到莫名其妙,冤枉委屈大了,卻也只能沖父親撇撇嘴,氣呼呼地轉(zhuǎn)身上了樓。
第二日晌午,三鼓頭派出去的兩個人都回了橋寨,帶回的消息卻一個比一個令人費解。
去天寨的鼓頭是諸寨里第一個到的,拿著那信拜見卯輝后,發(fā)現(xiàn)卯輝竟像從未見過那信一樣,坐在那里愣了半晌。
卯輝的臉都青了,之后才對來人說,“這信上有我的寶印,難道還有假么,到時我會派迎親的隊伍去橋寨接南星?!?p> 之后,他便急匆匆打發(fā)走了來人,一反常態(tài)連頓飯也沒有留。
去地寨的人則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向脾氣火爆的敦巴陸像是沒有任何事發(fā)生一樣,寨里唯一的動作就是著人四下悶頭忙碌著,族人們騎著馬出出入入、往來不斷,像是在準備新苗王大婚的賀禮。
苗歷五月初四夜,月似長弓,露水凝重,夜風極冷,入人骨髓。
橋寨的央村里依舊有不少人點燈熬油地忙活著,天亮就要款待天寨的接親隊伍,作為娘家總不能潦草,因此人聲喧囂,很是熱鬧。
南星正坐在床邊,看著那套大紅的鳳冠霞披發(fā)呆。
她平素雖然性情潑辣,可忽然就成了新娘子,卻舉手無措。
南星想不到卯蚩居然如此膽大妄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婚事定了下來。
等到去了天寨,她定要把這個混小子好好修理一番。
南星正胡思亂想,只見鎖著的門被打開了。
父親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欲言又止。
茯苓從七葉開身后閃了出來,朝南星調(diào)皮地吐了下舌頭,“南星,你明天就要去天寨做苗王家的新娘子了,我今兒晚上可得好好陪你說說話!”
茯苓見南星懵懂點頭,又回身對七葉開嬉笑著說,“謝謝開伯,您就先去忙,這里有我陪著南星,趁這會兒好好開導開導她,您自是不用惦記嘞?!?p> 七葉開正擔心南星執(zhí)拗,怕她鬧出什么亂子,見茯苓如此說也便放心下來。
見七葉開又把門鎖上,下樓的腳步聲也消失了一會兒,茯苓才松了口氣,又吐了吐舌頭,“還好開伯讓我進了你家,否則我真是沒有辦法了。”
“你當真是來跟我說話的?”南星自然與自小的玩伴心有靈犀。
她站起身拉著茯苓的手,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手比自己還涼,甚至還在輕微地發(fā)抖,手心里都滲出細細的冷汗。
“難不成我還是來把你拐跑的?”茯苓笑了。
她深吸一口氣,輕輕摩挲著南星的手,“南星,你這次可要想清楚了,卯蚩將來就是黎人九寨的王,又一直那么喜歡你。你若是嫁給了他就會有一輩子、幾輩子的好日子過,全苗寨的姑娘們都羨慕著你嘞??赡闳羰遣患藿o他,今后過的就不一定是什么樣的日子?!?p> “茯苓,我喜歡和你在一起,難道你就舍得我嫁出去嘛?”南星一臉執(zhí)拗地把茯苓摟在懷里,踮起腳去親吻她的額頭。
這讓茯苓立刻變得酥軟起來,言語也發(fā)出顫音,“咱倆就是再親密,你也終究要嫁人的,這九寨的女人哪個不想嫁給苗王?”
“茯苓,你是知道我的。卯蚩他當不當苗王,在我眼里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我又不喜歡他,要嫁你去嫁好啦?!蹦闲菈男Α?p> “你又說什么混話嘞?”茯苓臉一紅。
“我是橋寨大鼓頭七葉開的女兒,生下來就是治病救傷的醫(yī)女。就算有朝一日要嫁人,我也一定要嫁一個心里裝著天下人,讓天下人都過上太平日子的大英雄?!蹦闲前V癡地說著。
她心中雖然一直這么想著,也是第一次對著茯苓表露心跡。
可這樣的大人物別說見過,連聽都沒聽過,南星在腦海里只是一個模糊的身影,高大而靜謐地背對自己站在那里,從未轉(zhuǎn)過身來,卻又不即不離。
“南星,你這春夢發(fā)得荒唐嘞!我們生在苗寨,將來也會死在苗寨,生死都離不開這九寨,你想嫁的人我是沒見過的,也恐怕你這輩子找都找不到?!避蜍咧划斔€在耍小孩子脾氣,無奈地笑道。
“找不到就出去找,離開九寨去楚州找,楚州沒有就到北面去,過了大江,再過大河,一直往北走,找到天邊去?!蹦闲菆?zhí)拗地說,“否則,我寧可一輩子不嫁,做個讓人哂笑的老姑娘!”
“好吧!”茯苓聽罷捂著嘴不敢笑出聲來。
她見南星態(tài)度如此堅決,嘆了一口氣后,靈巧地抽開身,從手袖里抖落出一根精巧的銅鉤針。
那針是橋寨人家挑藥豆用的,每家每戶都有那么幾把,并不是罕見的器物。
“茯苓,你要把我放走?。靠砂盐曳抛吡?,你該怎么辦?”南星多么機靈的人兒,剛看著鉤針,眼里已放出喜悅的光彩,可還是猶豫起來,她可不想茯苓因為解脫自己而受到橋寨的責罰。
“我能怎么辦?當然是陪你一起闖蕩天涯,去找你的心上人嘞,難不成要留下來被阿爸吊起來打一頓!”茯苓笑了一下,拉著南星悄聲走到了門邊……
同時,卯蚩穿著新郎的黑袍子,正跪在家里的廳堂上,他的父母滿臉慍怒地坐在對面不說話。
私用寶印,假傳王旨,他鬧出這么大的亂子,換做別人,依照九寨律令是要當眾杖死的,而自己居然都沒有挨打,真想不通是不是父親被自己氣得老了,脾氣也沒那么大了。
即便跪了快一整天,可再過幾個時辰就可以到橋寨接南星回來。一想到這,卯蚩的心就撲騰個不停,低下頭強蹩住嘴,好不讓自己笑出豬聲來。
“你這時心里爽快極了吧,你可知道闖下了多大的禍?”卯輝的聲音帶著疲憊,像是面對一場無力挽回的災難。
卯蚩抬起頭,順從地點點頭。
“你終究會知道的,有些禍一旦闖出來了,就是死也無法彌補……”卯輝的聲音顫抖著。
“事已至此,你也別再說他了,畢竟他還小……”母親和往常一樣在旁勸說,卻也憂心忡忡。
她了解自己的哥哥敦巴陸,那絕不是一個甘于吃啞巴虧的人。
早在敦巴陸上任地寨大鼓頭的時候,有兩個鼓頭并不同意。
當時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可一年之內(nèi),一個鼓頭在山中打獵的時候掉下了懸崖尸骨無存,另一個鼓頭闔家都在一場夜火中悶在竹樓里燒死了。
如今的敦巴陸權(quán)勢極大,而心意也更加狠絕。他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將來卯蚩上位之后恐怕根本不是這個舅舅的對手。
“我十七歲那年便跟著寨里去和華軍打仗,滿身是傷,九死一生,可自那時起,我便知道即使死在沙場上也對得起九寨,可以風風光光埋進祖冢。你以后有這個自信能擔當?shù)闷鹇??”卯輝沉沉嘆了口氣。
他這些年征伐下來,身體早已衰弱不堪,多處舊傷時時發(fā)作,一直靠著七葉開的草藥才勉強支撐下來。否則,他也不會如此著急要卯蚩接掌九寨。
“娶了親就徹底是男人了。但愿你從此牢牢記得,你的命不是自己的,是九寨的……”
卯蚩聽了父親的訓誡,非但沒有往日的抗拒,反而不知為何驀地傷感起來。
他在這一刻終于體諒到了阿爸的難處,心中暗暗發(fā)誓,此次錯就錯了,只要娶到南星,今后一定像阿爸那樣勤勉剛正,做一個讓黎人都過上好日子的苗王。
第二日一早,天寨央村重新熱鬧起來,到處都是歡聲笑語。
卯蚩滿面春風,騎著高頭大馬走在最前面,后面跟著百十來個吹吹打打的族親。
迎親的這條路他已走過不知多少回,夢想終于就要成真。
天寨的隊伍還沒到橋寨央村,卯蚩就遠遠看到七葉開帶著幾個人一臉陰沉地站在那里,氣氛明顯不對勁兒。
“開伯!”卯蚩下馬行禮。
“卯蚩,你們今兒先回吧,南星和茯苓昨日夜里撬開門跑掉了,寨里正在派人加緊去追。”七葉開語氣疲乏。
他的眼睛里盤錯的血絲像一根根追命的繩索,一開口便勒住了當場每個人的脖子。
卯蚩愣愣站在那里,像是沒聽懂七葉開在說什么,只能看見對方的嘴唇在動。
卯蚩愣了足有半晌才緩過神來,強制自己鎮(zhèn)定下來,好說歹說驅(qū)散了迎親的人后,卻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橋寨往回走的,本來小半天的路,一直過了半夜,才挨到了離天寨央村很近的一個小山坡。
卯蚩此刻腰間還掛著一幅卷軸,這是他磨著寨里最厲害的畫工連日繪制出的南星畫像。
畫中的南星穿著短袖衣裙,在臂間纏著一段粉色的綢帶,綢帶下左臂隱約露出木橋文身,余下胴體則幾乎全露,她雙臂舒展,抬起一腿向后勾起,跳著苗族過火節(jié)時的舞蹈。
卯蚩從小知道這個黎人的禮節(jié),凡是大戶娶親時,都會給新娘畫一張像,迎親那天留在娘家做個念想,卻未曾想此刻只有這畫在陪著自己。
“南星,你去了哪……”恍惚間,卯蚩遠遠望見天寨央村里似乎還不知道新娘已經(jīng)跑了的事兒,竹樓、道路、柵欄……一切通明如晝,刺眼的橘黃色火光下,人來馬往,喧嘩不絕。
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美好的錯覺,另一個卯蚩已經(jīng)帶著南星回到了村里,全村正在為他慶賀,鄉(xiāng)親們都夸贊他娶了九寨最美麗的姑娘,男女老少里三圈外三圈圍住他,鬧著花燭喜酒。
等他再定睛一看,發(fā)覺火光是從村里的九角竹樓那兒燒起來的,寨里往來騎馬的不是那些日夜相伴的村人,而是披著銀皮亮甲的華族軍騎,足有五六百人。
那些軍騎此刻正執(zhí)著火把,揮著馬刀,在百十個竹樓間四下沖突,引燃那些竹樓,肆意揮刀砍殺哀嚎躲閃的村人。
在卯蚩的眸子里,生活了十五年的家園一夜之間淪為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