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圖宮得到天道軍將至的信報以后,唐復及左右兩使帶著宮眾數千人在山下迎候,一時間人頭攢動,甚是熱鬧。
在人群的最前面,繪著星圖應龍宮徽、左右令使及四堂圖騰的旗幟一時間遮蔽道路。
“李天道如今帶著殘兵敗將,不足千人,真不知宮主為何看上這伙烏合之眾?!鼻卦旅饕恢贝筘葚菡驹谔茝蜕砗?,頂了老久的太陽,情緒格外厭煩,時不時便嘟囔一句。
他這時已經猜出與天道軍合兵一事是聞若虛出的主意,自然更加不忿。
在秦月明看來,軒轅一族自坐鎮(zhèn)星圖山宮以來,砥礪求進,韜光養(yǎng)晦,足可以自立為王,打出一片天地。就算與人合兵,也該選個地廣兵多的對象。
何況遠的不說,數年前北疆的公孫世家與北狄一起占了幽云,屁股還沒坐穩(wěn)當就被狄人刺殺。人心隔著肚皮,誰能保證軒轅一族不會步公孫的后塵?
“月明兄稍安勿躁,君不曾聞古人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這天道軍一時雖顯頹勢,只是方略不當,時機不好,主事的李、劉、徐、白四戶是楚地的世家大族,除卻才干不說,若是憑著聲望在江東振臂一呼,擁護者何止百萬。何況祖上傳下的讖言道,‘應龍南旋,周復天下’,不正是應了宮主合天道軍而定天下?”聞若虛笑道。
他雖將當前的形勢說得頭頭是道,可一臉輕快的神色像是在哄逗小兒一般,更加激怒了對方。
“合兵便合兵罷了,只是自古以來客隨主便,咱們勉強收編他們倒是可以,反讓宮眾任其驅使,哪兒像個話!”秦月明先是惡狠狠瞪了聞若虛一眼,轉身又開始向唐復發(fā)起牢騷。
“哈哈,月明莫再呱噪!”唐復此時心情不錯,面帶笑容,“當前天下形勢紛亂,義軍紛起,殊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我們托生在這天道軍中,若順勢則可擇機取而代之,即便逆勢也可隨時金蟬脫殼?!?p> 唐復自然知道天道軍并非強者,也知道兩家合兵難免瓜葛難斷。他清楚聞若虛如此計劃的真正用意——此時朝廷雖然搖搖欲墜,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倘若起義之事不順,軒轅一族也能用天道軍擋在前面,隨時可以撤出,如此一來像是從未謀反,也不至于被朝廷直接列為剿滅的對象。
唐復如此明言,可秦月明依舊聽不出個梗概,心中只是對聞若虛忿忿不平,于是自顧自繼續(xù)嘀咕個沒完沒了。
三人之后,是四堂的堂主及堂使,日燭身體虛弱沒有下山,與聞若虛商量后命南星替自己來了。
南星上山已有兩年,本就未見過宮主唐復,更是好奇自家堂主的主公是何模樣。
她踮著腳往宮主的應龍旗仗后面張望,驀地發(fā)現(xiàn)左側黑熊旗仗下站著的居然是酒耗子,瞬間驚訝得合不攏嘴,下巴都快掉了下來。
南星如何都想不到這個邋里邋遢、嗜酒成性、沒皮沒臉、成天拿和自己斗嘴當營生的長工,居然就是當初收留他們上山的恩人——熊羆左使聞若虛,更是師父日燭心中一直以來愛慕至深的男人。
南星驚訝之余,又細細回想以往情形,連連拍著腦袋怪自己太過粗心。朱雀堂中都是女子,酒耗子一個大男人卻一直出入自如,尤其是能進入堂主的寢房之中。何況這段時間,酒耗子忽然一反常態(tài),修飾整潔,像是換了一個人,原來到了即將出山之時才肯顯露真身。
想到自己第一次見面就用峨眉刺追他,前幾日又用發(fā)簪發(fā)起偷襲,南星的臉瞬間發(fā)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不但是南星,此時絕大多數宮眾也是頭一回看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熊羆左使,都忍不住私下切切嘈嘈地議論,竟然從未發(fā)現(xiàn)山上有這樣一位俊朗儒雅的人物。
與南星并立的還有卯蚩,玄武堂得到要出山的號令時,堂主幽熒仍舊一副帶死不活的模樣,他心里清楚這是軒轅家的事情,原本也沒算著自己在內,便連同青甲一道找了一個蹩腳的理由,草草謝絕了此事。
如此下來,卯蚩本以為自己的師父青虺會代為堂主出征,未料青虺更是寡淡,索性留書一封,自昨日午后便不見蹤影。
卯蚩更未料到,熊羆左使聞若虛親點他做了玄武堂今后出山的代堂主。
無論如何,想到或許有機會帶兵殺回九寨報仇,卯蚩渾身的血液便沸騰了起來。
兩年,對于一個人來說或許并不漫長,可對于一個背負罪魘的人卻太過沉重。親手殺掉敦巴陸,然后自絕于祖墳,這個念頭在卯蚩心里已經閃現(xiàn)過無數次。
南星和卯蚩兩個人正各懷心思,就看一隊頗具規(guī)模的兵馬從遠處山谷拐了出來,前頭的旗仗上寫著“天道”二字。
“咦?……”南星看著那些人馬,忍不住驚疑起來。
軍伍離星圖宮眾還有十丈開外停了下來。李天道一馬當先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向唐復抱拳施禮,“軒轅宮主親自來迎,實在讓晚輩不安。前番承蒙宮主指點迷津,今日才幸得相會,實在大慰平生!”
李天道的身后跟著三個人,兩個是文生打扮,另一個年紀最輕的青年將軍則全副披掛鎧甲,手持一柄銀槍,腰間掛著寶劍,周身上下有一股藏不住的威猛氣魄。
“前番書信去后,老夫在山上日夜瞻盼尊顏。今朝得見天道將軍及各位統(tǒng)領,實為天大幸事!諸位自漢西而來,車馬勞頓,就請幾位領兵隨老夫上山,粗茶淡酒,聊表心意,我們也落個清凈地方敘話?!碧茝托σ庥?,拱手回禮。
“承蒙老宮主盛情,奈何鄙軍人馬眾多,全部上山叨擾多有不便,只我?guī)讉€同去便可?!崩钐斓勒f罷,不待唐復反應,便轉身吩咐白繼忠?guī)к娛吭谏较缕骄徧幵聽I寨,自己則只與劉鶴群、徐守一三人跟著星圖宮眾迤邐上山了。
唐復此時仔細看時,發(fā)現(xiàn)天道軍來的兵馬與前幾日朱雀堂探報的人數大不一樣,粗略數去竟有三千之眾。
唐復只當朱雀堂的弟子辦事不力,哪里會知道這是劉鶴群極力說服李天道散盡軍中錢財,在一路上加緊招募了一千余眾,只為與星圖宮合并之時,在人數上占據優(yōu)勢。
此外,扎兵山下同樣也是劉鶴群臨來前的叮囑。他三番五次提點李天道,星圖宮忽施援手,用意匪測,若要上山則須把兵馬布在山下,以防對方有詐,危急之時也好上山救應。
“不知將軍隊伍如此雄壯,近來可是有什么捷報?”唐復心中迷疑不定,在上山的路上不忘向李天道探問。
“沒有什么大的戰(zhàn)事,只是沿途遇到一些楚州流民,聽聞我家的名號,主動投奔而已?!崩钐斓罏榱藴p弱唐復的戒心,按照劉鶴群此前的囑咐回答。
“想來正是如此!”唐復為人精明,雖然并不相信,可還是隨即奉承道,“將軍先祖李棣當年身為大柱國,主掌楚州全境軍政,這顯赫家世自然有人仰慕。老夫觀望將軍氣色,天庭中開,星眉劍目,將來的成就還會遠勝先祖!”
“晚輩哪里有那么大的野心,當初起事也只是為了報復家仇、解救黎民而已?!崩钐斓佬α诵﹄S性而答。
“將軍所想不錯!可輾轉楚漢,也救不得天下所有的百姓,只有推翻當前的朝廷,才能實現(xiàn)抱負!”唐復如此半諷半激地探話,只想看看李天道此人到底有什么打算。
在唐復看來,自古以來凡是起兵作亂的,沒一個不想自立為王、歆享富貴,誰知李天道所說卻是他的真實想法。
李天道聽到唐復如此說,心中早已驚懼不已,沒有什么話可以對答,于是拱了拱手不再說話。
星圖宮頂的石室里,主賓雙方各有三人,按次位坐在宴席之上。
唐復從一開始便始終面帶客情,甚為健談,先是敘說了楚州李、劉幾姓都是忠義清白世家的典故,隨即又極力稱贊李天道率兵伐暴是拯救天下蒼生的義舉。
李天道則一直笑著應承,按著劉鶴群臨來前的叮囑不多說話,只等著對方切入正題。
可唐復卻似乎穩(wěn)得很,無關緊要的話題一個接著一個,大半個時辰也未給出一句要緊話。
劉鶴群坐在李天道下首,正觀察著席上星圖宮的這三人。
徐守一對面那個叫秦月明的右使,身材高大,面相粗魯,自打坐在那里始終對天道軍的來賓一臉不屑,只顧一個人喝悶酒,明擺著一副莽夫模樣。
而自己對面的左使聞若虛雖然也不言語,只是一臉和煦地坐在那里,很是耐心地聽宮主與李天道敘話,舉止間卻自帶一股胸有成竹的穩(wěn)健淡定。
劉鶴群驀地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這個男人絕不簡單。
從坐在這里開始,劉鶴群始終觀察著每一處細節(jié),他發(fā)現(xiàn)唐復雖然笑帶柳綿,實則城府極深,而且身上帶著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氣,這絕不是一個江湖之人能有的氣勢。
秦月明眼高于頂,目中無人,應是代表著星圖宮中一部分人對合兵一事的逆反態(tài)度,恐怕將來不會聽天道軍的號令。
聞若虛表面看似態(tài)度曖昧,其實心里自有一番計較。
相比之下,李天道為人柔弱,心性簡單。而徐守一更是性格執(zhí)拗,毫無防人之心。如此一來,天道軍這邊必然不占話語權。于是,劉鶴群下定決心要掌握主動。
待到雙方終于說起合力起事的安排,唐復笑道,“老夫雖然年邁,情愿攜帶全部宮眾下山,歸入天道軍中,任憑將軍驅使,也好在這亂世之中上順天意,下合民心,全力襄助將軍成就霸業(yè)。”
劉鶴群聽罷不等李天道反應,忽然向唐復拱手作禮,搶先開了口,“唐老前輩,我等自亨順元年隨主公起事,輾轉六載,朝不保夕,承蒙貴宮出手相助才僥幸到得此地,可前途未卜,福禍未知,怎可勞煩宮主以百歲之軀親自下山,舟車勞頓。何況若有一天事有不遂,連累前輩,豈非讓我等成了以怨報德的罪人!”
唐復聽后一愣,隨即掛上笑臉,他此前一直在拿言語點撥李天道,此時方才仔細端詳起劉鶴群這個參軍來。
早在上山之時,唐復就在揣度天道軍忽然增兵,又執(zhí)意扎營在山下,分明是在做防范。此刻劉鶴群又突然跳出,婉言不讓自己下山,更見其防范之心甚重。如此想來,李天道名為主帥,實際上只是個傀儡,劉鶴群才是天道軍主事之人。于是,唐復立即調轉矛頭。
“劉參軍,老夫年歲是大了,可多年以來擔任宮主,對一應人物調度最為熟稔,若是不能跟著下山,難免宮眾不聽號令,到時候萬一事有不遂,只怕耽誤了李將軍的恢宏大業(yè)?!碧茝拖仍谠捴新穹粋€若有若無的威脅,想要觀察劉鶴群如何應對。
“我等早在楚州之時就曾聽聞,唐老前輩您是化外高人、當世神仙。只是這修仙問道與行軍打仗大不一樣,首要就是號命統(tǒng)一、令行禁止。俗話說,天無二日,軍無二帥,若是您老和我家將軍同在,免不了會有分歧。平日里也便罷了,可若是兩軍對擂之時,卻才會真地耽誤大事。”劉鶴群當即回懟。
他知道事關重要,此時定是不能退讓半步,索性把話挑明一些。
唐復到底閱歷無數,自是掌握節(jié)奏,此時依舊面不改色,想岔過這個話題,介紹一下漢州起義的情勢背景,不料劉鶴群卻始終揪著這個關節(jié),再三抓住機會,婉拒唐復隨宮眾一起下山。
秦月明在一旁悶頭喝酒,可時不時看著唐復眼色。兩人之前已經定好,倘若兩面談崩,唐復只需摔杯為號,秦月明馬上就會起身擊殺對方。
秦月明此前已觀察清楚,除了正在山下駐守的白繼忠,面前的這三個人身體單薄、武功稀松,想要除掉他們易如反掌。
誰料過了一個時辰,唐復依舊沒有什么特別的反應,像是早已忘掉約定的暗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