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風(fēng)月場上百年一遇的勝景匆匆落幕,醉仙居變得清冷起來,寧豐依舊坐在原位,翻看著那塊被刮花的牌子,心中隱隱有些不安,這牌子細(xì)看便知不是用尖銳的鐵器刮花,而是用了極大的指力硬生生搓掉的。
他已讓多祿查閱了買金券的存底,發(fā)現(xiàn)那人登記的姓名寫著“執(zhí)蟲”,明顯是個假名字。這讓寧豐更加確信,聞羽操辦燭燈雀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聞羽和鸀鳿此刻則到了春兒的房中。
“公子,我起初總是不明白你為何不眷顧我,直到看到了雀兒姑娘,才明白公子并非不好色,好的卻是這天下的絕色佳人。”春兒一邊幫鸀鳿梳妝更衣,一邊跟聞羽打趣,“只可惜雀兒妹妹是啞的,否則僅憑她的聲音也一定能把男人的魂兒全勾了去。”
鸀鳿知道聞羽常來這醉仙居,更是春兒姑娘這里的常客,一直心里都泛著醋意,聽到她如此說,反而開心起來,盯著自己的羽哥哥看,眼角卻帶著淚花。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為面前這個男人妝扮的,此刻卻是要與他分別,去做一件讓他心底接受不了的事情。那事結(jié)束之后又會如何?羽哥哥會像古時的范蠡那樣盡棄前嫌,對西施如完璧一般愛護(hù),兩個人遠(yuǎn)離俗世的爭斗,安然歸隱山林湖澤之中么?
聞羽卻沒有和春兒開玩笑的心情,再過一會兒,鸀鳿就要去劉不然的府邸了。為了一步一步扳倒劉鶴群,將自己的心愛之人送入狼穴,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釋然的。可是,倘若就此罷手,那么堂主和一干教眾多年來的精心布局便付之東流了。
就在掌柜拿出兩個牌子的時候,他是多么希望是另一個人能將鸀鳿帶走,無論去哪個地方。
過了小半個時辰,春兒已將鸀鳿打扮得像新娘子一般明艷動人,披上了頭紗,被兩個老鴇攙扶著出醉仙居的大門上了車,門外還等著不少想一睹芳容的落魄金主,見雀兒蒙著頭紗出來,才牢騷著各自散開了。
車上顛簸了一會,到了地方,鸀鳿被人扶著進(jìn)院又轉(zhuǎn)到室內(nèi),揭開頭紗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在一間布置得極為雅致的臥房之中,面前正坐著一個男人在沖她微笑。那男人長相不差,面色白凈,身材也還算挺拔,可是骨子里帶著輕浮,讓人多看幾眼便覺得膩煩。
“人都說皇帝小兒李求真縱有三宮六院,也換不來熊羆伯府的一個雀兒,如今一見,果然是真。”劉不然起身走了過來,伸手便撩了一下鸀鳿的鬢角。
鸀鳿赧然低下了頭,卻惹得劉不然心性更高,“想必姑娘也聽過我的一些傳言,我其實和你家的主子一樣,都是元春街上的???,只是這么些年來投擲八百兩黃金來博美人一笑,倒是從未有過?!?p> 劉不然見自己說起聞羽時,她的肩膀聳動了一下,猜想她是留戀舊主,便接著補(bǔ)了一句,“可姑娘也該算明白一筆賬,我是博了大價錢求此一宵,你家的主子今晚卻靠你白白得了兩萬兩金子,足夠半個州府的年賦,可是賺大了?!?p> 見鸀鳿坐在那里對自己的挑撥仍不表態(tài),劉不然的動作更大了些,索性坐在她旁邊,把她一把攬在懷里,伸手就要解開她的裙扣,“哥哥知道雀兒妹妹不能說話,待會兒你若歡喜了就點點頭,若是難過了就搖搖頭,這般想來倒是更有情趣一些……”
鸀鳿輕輕推開他,起身拈來桌上的筆,在紙上寫了一行俊秀的字,“公子,若是今夜便行床第之歡,便失了燭燈雀影的意境了,只怕你會后悔?!?p> 劉不然見字愣了一下,隨后豁然想起來,起初這雀兒的名聲,卻是從聞羽在夜里看著她赤裸身體跳舞才在元春街傳開的。元春街都在談?wù)撀動鹬贿h(yuǎn)觀而不褻玩的雅趣,更是比一般的尋歡作樂刺激。自己這八百兩金子若不沾身,覺得虧得慌??墒怯窒氲饺羰钦剂巳竷旱纳碜?,便是輸給了聞羽。
劉不然只好沉沉嘆了口氣,叫下人準(zhǔn)備了燈燭,上來一桌酒水,還備上一個敲打節(jié)奏的手鼓,云雨之事不做了,卻一定要看看真正的燭燈雀影。
劉不然喝下一杯酒,用竹箸打起拍子,只見鸀鳿雙肩輕輕一抖,衣裳滑落下去,便與他赤身相見。劉不然心里哼著元春街當(dāng)紅的曲子《清江望月》,時快時慢地敲著拍子,卻見面前這個佳人舞姿曼妙,飄飄如仙,一曲過后,只覺大不過癮,緊接著又敲了一曲《南山平調(diào)》,卻愈發(fā)看得醉了,他閱女無數(shù),卻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飄忽玄妙的夜晚。
不知道換了多少個或長或短的曲子,再看窗外已微微透出晞光來了。
劉不然戀戀不舍放下竹箸,如癡如醉,鸀鳿則爽利地披回衣裳,立在那里挑釁似地看著他,好是在問,“燭燈雀影果然比其他有趣罷?”
劉不然雖然浪蕩,但向來高傲,自然不會失信,強(qiáng)行尋歡,便派人將鸀鳿完完整整送出了府邸,獨自一個人坐在房中失魂了好久。
鸀鳿依舊披著頭紗,坐在回熊羆伯府的車?yán)铮闹形逦峨s陳。雖然不是情愿,但她從劉不然的眼神中已經(jīng)知道,這個男人的心已被自己牢牢鉤住了。
回到伯府門口,鸀鳿下了車,覺得頭紗戴的時間長了憋悶,還沒進(jìn)門便摘了下來。道對面的一棵樹下,一雙眼睛則充滿了驚詫和不解。
古爾巴前一晚見雀兒是蒙著頭紗出去的,可是仍不甘心,主人交待的任務(wù)若走過場一般便結(jié)束,他絕不就此罷休,于是天還沒亮便從客棧出來,守在熊羆伯府的門前,卻機(jī)緣巧合之下見到了雀兒的真正面孔——與主人畫像中的那個女子如出一人。
他跟隨卯蚩多年,知道這些年來卯蚩對那張畫像視若珍寶,卻不許他人看覷,否則軍法處置。一次卯蚩喝醉了酒睡著,古爾巴伺候他時發(fā)現(xiàn)那張畫就打開來放在他身旁,才鼓著勇氣看了幾眼,事后總覺得忐忑,便主動向卯蚩請罪,誰知卯蚩卻沒有說什么。
古爾巴此刻似乎已想明白為何主人要讓他千里迢迢趕來中都看這一場舞蹈,原來是確定那雀兒的身份。隨后,他又陷入了困惑,那幅畫像少說也跟隨主人十多年了,甚至更早,按理說畫中的女子此刻不該仍是少女,而是一個中年婦人,除非這個雀兒是那畫中女子的女兒。
古爾巴性情憨直,也想不得再多,連忙回到自己住的客棧,將這個信息用飛鴿傳回北都。接下來的時間,他要繼續(xù)守在中都城里,找機(jī)會與聞羽見上一面,索性干脆告訴他卯蚩的想法。
過了八月十五,中都的天氣逐漸見涼,可對那場燭燈雀影的談?wù)搮s熱度不減,無論是達(dá)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不管是看過的還是沒看過的,都能一張嘴便把那晚的場景講得有頭有尾、繪聲繪色,仿佛說不出幾句就算不得帝京臣民。
作為當(dāng)晚的兩個看客,寧豐正和李求真在長生殿里單獨敘話,兩人近來這種見面驀地多了起來。
“豐哥,朕自幼生長深宮之中,卻不知世間還有燭燈雀影這般有趣的事情?!崩钋笳鎳K嘖贊嘆,一閉上眼睛,仿佛那幾個婀娜的身影還在那兒翩然起舞。
“圣上,世間沒多少真正有趣的事情,只是聞羽想的點子清奇罷了?!睂庁S未想被召入宮中,李求真卻先開口講了這事。
當(dāng)初他的本意是帶李求真去見一見聞羽,可前一晚李求真即便隔著白瓷面具,寧豐在一旁也能感覺到他看雀兒幾人舞蹈之時眼中的那份灼熱。
“聞羽果然如你所說,是個風(fēng)流之人,卻也與凡俗不同,帶著幾分雅致,當(dāng)真有趣,當(dāng)真有趣!”李求真繼續(xù)贊嘆,“世間都說朕的三宮六院比不上聞羽的一個雀兒,朕還不以為然,此話現(xiàn)在想來也頗有些道理?!?p> “圣上言重了,那民間的妖嬈女子,怎可與皇帝的正宮諸苑相提并論?!睂庁S有些擔(dān)心,生怕李求真會打那個雀兒的主意。
李求真又說,“劉鶴群那個兒子倒是喜歡出風(fēng)頭,八百金就為了春宵一度,可惜只懂尋歡作樂,半點都沒有他老子的能耐?!?p> “這對圣上來說是件好事?!睂庁S不溫不火地回道。
“今年的丹藥朕已用過,如是想來,五個進(jìn)獻(xiàn)的人,四個已位列國公,朕還是打算擢升一下聞羽,一來可以安穩(wěn)這丹藥的來源,二來可在朝堂上再培樹一個制衡劉鶴群的力量。豐哥,你覺得如何?”李求真問道。
他此前早已簽過了晉升聞羽為侯爵的詔書,可思來想去卻怕劉鶴群抓住這個關(guān)節(jié)生出事端,便一直壓在手里。
“這天下是圣上的,自作決斷便好。”寧豐此刻聽出了李求真喊自己來的真正目的,聞羽一度作為自己的偵查對象,李求如今真想啟用此人,自然會先找自己商量,可作為臣子絕不可再多言語,言多必失。
寧豐感到,李求真這些年來面相未變,可胸腹中到底多了數(shù)重城府,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心性單純的少年。
“豐哥,劉鶴群在朝中主事多年,門生故吏遍布各地,又涉嫌勾連邊軍,你我當(dāng)緩緩圖之,急則生變啊?!崩钋笳鎳@道,朝堂之上的重新布局只是他鉗制劉鶴群的第一步,隨后他還要擇機(jī)剪除劉鶴群外面的爪牙。
“修身治家平天下,全在一個平衡,圣上既然有此謀劃,臣自當(dāng)盡力輔助?!睂庁S說罷,拱手告退。
數(shù)日之后,元恒聯(lián)名禮部及其他部臺司丞以上朝官三十余人,在廟堂上舉薦聞羽補(bǔ)任禮部右侍郎,劉鶴群一反常態(tài)沒有反對,因為這幾日彈劾他身邊親信的奏疏忽然停下來了。
深諳朝堂之道的劉鶴群自然知道,元恒此時收勢必然是要布下一顆棋,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橫加干涉,何況這種舉薦一定是李求真授意或默許的,此刻還遠(yuǎn)未到自己與李求真撕破臉皮的地步。
短短幾個月時間,朝堂的局勢已發(fā)生了前所未有變化,原本劉鶴群一人定奪大事的局面已然不在。
劉鶴群終于感到了恐慌,或者說是一種原本塵封已久的恐慌從心底被重新激發(fā)了出來。
自從大平立國,他就一直有一種強(qiáng)烈的感覺,有一雙如猛獸般陰鷙的眼睛,一直在暗中盯著自己,隨時可能發(fā)出致命一擊。因此,即便身為大平相首,他也沒有一天安生。
劉鶴群心中一直有著一個謎團(tuán)——聞羽,這個聞若虛與伏穎兒的遺孤,延平元年突然出世。自己當(dāng)年暗使族人圍滅星圖宮殺了伏穎兒的時候他在哪?聳動秦平山伏擊熊羆軍殺了聞若虛的時候他又在哪?他為何能活下來,來中都前住在哪?這些年又到底知道些什么?
“熊羆”這個本該永遠(yuǎn)湮沒于歷史長河的名號,時隔多年重新出現(xiàn),到如今聞羽步步高升,前途無限,這到底是一個偶然還是蓄謀已久的計劃?
朝廷的命書這天頭午送到了熊羆伯府,劉鶴群的眼線下午便看到聞羽備了車,興沖沖直奔元春街撒歡去了。
劉鶴群多少安心下來,聞羽說到底是個紈绔子弟,這樣的人即便到了朝堂之上,任他撲騰也成不了氣候,何況若是他真背負(fù)深仇大恨,又怎會成日埋在花柳之地?
也正是如此,自己當(dāng)年才未對這個熊羆余孽下殺手,否則豈容他活到今日?
聞羽進(jìn)了醉仙居,照例在春兒那坐了一會兒便從后門轉(zhuǎn)進(jìn)了萬通郡府。燭燈雀影之后,他是第一次來見茯苓。
“茯苓姐姐,李求真果然注意到我了,頭午禮部右侍郎的命書已經(jīng)送來了?!甭動鹨贿M(jìn)屋,先講了此事。
“寧豐和元恒為此事出了力吧?!避蜍呗砸凰尖?,便想出了此事梗概。
“元恒派人來我這說了,劉鶴群在朝堂上沒有反駁,還說李求真要給玄武、朱雀兩個都護(hù)府增加兵冊?!甭動鹫f道,自是一番得意。
“李求真遠(yuǎn)比他父親要雷厲風(fēng)行許多,這明著就是針對秦平山,劉鶴群那么狡黠的人,自然當(dāng)有所知覺?!避蜍弑砬槭冀K嚴(yán)肅,似乎在擔(dān)憂著什么。
“茯苓姐姐可是覺得他會反制?”聞羽問道。
“換做你是劉鶴群,會干等著被人一刀一刀切割干凈么?”茯苓反問,“對了,換做是你,會當(dāng)如何?”
“要么想辦法阻止兩地增兵,要么想方設(shè)法給秦平山同樣增兵,以此來保持平衡的局勢。”聞羽才知道茯苓為何一直憂心忡忡,感嘆自己的思路與南星、茯苓這些前輩相比大有不及,無法洞察下步走勢,自然不能先發(fā)制人。
“你須讓元恒加緊告知寧豐,務(wù)必注意從西邊傳來的消息,切不要讓劉鶴群在此時占了主動。”茯苓說罷,才顯得輕松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