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正刻,鳥雀啁啾,天光漸漸耀眼,點亮后的鄉(xiāng)野村莊透著靜謐安寧。
周嬤嬤一絲不茍地沈荷梳好發(fā)髻,銅鏡中畫過眉,涂過口脂的沈荷,楚楚動人,周嬤嬤欣慰笑道:“十六了??傆X得懷抱著姑娘還是昨日的事,轉眼姑娘大了,我老了?!?p> “不老,嬤嬤從沒老過。”沈荷一面為周嬤嬤束好裹頭的花布,一面道。
“看你說得,不老不成老妖精啦?!敝軏邒咝α?,眼珠離不開打扮一番的沈荷,“很該這樣打扮。姑娘本來就生得比人強,再擦些脂粉。我想,宮里公主娘娘,大抵是這樣了。”
沈荷褰起帷帽前的白紗,露出瀲滟的雙眸,嘴角邊梨渦淺淺:“是嬤嬤覺得我百般好,怎樣都好?!?p> “我的話不是哄姑娘,咱們去問問那傻小子,他最不會哄人。”周嬤嬤領著沈荷往屋外走,不放心叮囑她,“一會兒見著蘇老夫人別露怯,最好是老夫人問,你再說,只說難處別提你那個舅母,她精明似鬼,面好心惡,要是讓她知道,定會編排你個目無長輩的罪名?!?p> 周嬤嬤一路出來,有許多話要交代,深怕遺漏什么。沈荷體弱,性子溫和,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今遭是一搏,博贏了,蘇老夫人肯出面說句話,她家姑娘的命也有救了。周嬤嬤的心七上八下,邁出院子時險些摔倒。
齊映在巷外引著馬,村里年輕姑娘媳婦爭相看他,窗上門前,皆是含羞帶臊的臉盤。他的臉反而比她們還紅。神慌忙躲閃間,沈荷由巷中步來,晨風吹揚起帽紗一角,紅唇嬌艷欲滴,梨渦淺淺,美艷不可方物,齊映不禁看呆。
沈荷先上車,周嬤嬤而后上車,臨垂下布簾前,兩眼瞥見齊映持鞭子的手抖得厲害,便問一句。齊映還未回答,周嬤嬤料定是他昨夜苦讀到深夜,因此教導他夜里早點歇息,齊映無不恭敬應下。
路雖泥濘,馬車駛得還算平穩(wěn),車室是簡陋了點,好在兩片粗布簾子透風,坐著也不悶。
沈荷今日的模樣,周嬤嬤越看越歡喜,道:“什么娘胎里帶出的弱癥,在揚州沒聽誰說姑娘有這毛病。你一出生就在我懷里,我的奶水足,姑娘小時候白白胖胖,人人都說和磨喝樂一般可愛。我看,那個李源不中用,越治越不見效。虧老爺生前有恩于他,他卻不使出全身力氣來?!?p> “養(yǎng)病似養(yǎng)虎,李大夫用藥很謹慎,所以好得慢些。于我是有好轉的,嬤嬤看我如今是不是氣少喘,也不咯血了?!鄙蚝傻?。
周嬤嬤重重一嘆:“倒是老婆子錯怪他了?罷了,滿秀州城,我也只能信他?!闭f罷,屈身向前,對外頭的齊映說,“哥兒,姑娘病著,很久沒梳妝打扮,我的手藝生疏不少,用的東西也有限,今日這身打扮可還算合適?”
齊映小心趕馬,突然被點名問話,回想方才匆匆一瞥,悶嗯一聲。
周嬤嬤著實是緊張這次見面,心總放不回肚子,顛簸一路。
秀州城南外妙清觀,灰瓦灰墻,莊嚴妙靜,空氣里滿滿凈香的味道。
觀外墻根下停著一輛朱輪馬車,和誰家的都不挨著。車邊站著幾個服裝一致的家仆,兩個端正的婦人手提食盒,一看就知道是官貴人家的女使雜役。
周嬤嬤一眼鎖住蘇家車馬,扶著沈荷下車,進到觀內。
外頭蘇家的下人像是在歇息等候,蘇老夫人大概在進香,周嬤嬤盤算著去找個姑子問詢。兩人繞過正殿,左右?guī)壳疤教?,沒見人影。因為是尼姑們的廂房,香客不會往這來,四周冷冷清清。
忽然聽見左邊角門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有人,便領著沈荷往那走。沒想看見三個年老的姑子在齋堂前對著一個小尼姑施暴,又掐又打,或是臉上或是手臂,巴掌直接招呼。不論是打人的還是挨打的,個個閉緊嘴巴,沒有出聲。
“天爺啊?!敝軏邒唧@了,“她小小年紀剃去頭發(fā),在道觀里能做什么惡。哪個不是親娘懷胎十月生下的,還是吃齋修道的人,心忒狠辣?!?p> 說話間,沈荷提裙朝他們走去,一面道:“你們在做什么。”
老尼姑們見有香客來,做賊心虛,相互遞個眼,灰溜溜跑走。
周嬤嬤大步跟上,對小尼姑道:“個個兇神惡煞,要吃人的模樣,原來是凈撿軟的欺負。孩子,下回叫喊出來,讓所有人看看,這些老姑子多么心狠?!?p> 小尼姑約莫十四,左臉高高腫起,嘴角掛著一痕血跡。表情倔強,兩眼烏青,眼里是干的,不知道是受了多少折磨。
沈荷屈膝微微蹲著,與她平視,伸手抹她嘴角的血痕,柔和一笑:“把嘴里咬破豈不是更疼。”
她怎么會知道?小尼姑心想。待看清女子的面容,整個人仿佛被灼一下,訥訥回答:“她們打我為的是看我哭,看我求饒,我不會讓她們如愿的。”
“你哭一哭,她們見著動靜慌了,還能少受些打?!敝軏邒叩?。
小尼姑當即說:“不,我不哭,打死我我也不哭。死了……,我娘在底下等我,我不怕?!?p> 沈荷將人扶起,順道問蘇老夫人現(xiàn)在何處。小尼姑面露感激,雙手合十,朝她深深躬了躬身,指向齋堂后頭的靜房。
沈荷福禮道謝,靜靜行走幾步,轉頭道:“曲則全,枉則直。你若是被人打死了,妄論如愿,好好活著才是。讓她們如愿一時,好過讓她們如愿一世。”
小尼姑訝然,望著沈荷背影,眼里慢慢變得濕潤。
走了幾步,周嬤嬤回頭看,小尼姑正在擦眼淚,兩只胳膊又瘦又干,皮包骨頭,實在可憐。
問起沈荷怎么知道小尼姑咬破了自己的嘴。沈荷輕輕一笑,答她,小尼姑適才一直收緊下顎,兩槽在用力,由此推斷而來。
周嬤嬤聽后一愣,心里感懷姑娘大了,心也愈發(fā)細致。
兩人到靜房院外,周嬤嬤摸摸裹頭的花布,說:“我是不成體統(tǒng)的人,不好見蘇老夫人。姑娘莫要慌,嬤嬤在這等著你?!?p> 沈荷點點頭,拐入其中。
妙清觀靜房是四方院子,門窗均是閉緊,院里草木凋的凋,落的落。正屋外站著位老媽媽,四目相對,皆是驚訝。
蘇家的老仆孫媽媽進入屋中,向帳后的蘇老夫人稟報:“如老太太所料,人到了。沈姑娘很是不該來,空有模樣,內里是個沒成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