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福取來麻繩捆住兩人雙手,一齊押到正屋的踏跺下跪著。
“人捆來了,請老爺示下。”元福道。
抬眼望去,馮老爺坐在太師壁前,略彎著腰,兩手搭在膝上,神色不愉。
“元管事,她動手打我,扯上表小姐亂罵一氣,不信可以問問周嬤嬤。”雪兒嗚嗚哭個不停,梨花帶雨,身心其實全在馮老爺那。
元福示意范嫂,范嫂上前重重拍打雪兒一下,壓低聲道:“有沒有規(guī)矩,主子沒問話,不許你喊冤。為表小姐養(yǎng)病,院子清清素素,沒人有膽子大聲喘氣。你兩個沒眼珠子的,吵架拌嘴,驚擾到主子,再不閉上嘴巴,我有得是辦法讓你閉上。”
“嗚嗚嗚嗚?!毖﹥簺]話,軟歪著身子哭。箏兒只顧暗喜,還不知道自己也要大禍臨頭。
“烏煙瘴氣?!瘪T泰吐口胸膛的濁氣,看向沈荷,“縱然你舅母送來的人。不堪用,直令她領回去。留在院中,妨礙你靜養(yǎng)。”
“她們是舅母身邊得力的人。舅母垂憐我,割愛送過來,我尊敬還來不及。今日,她們一時糊涂動蠻,若在我這得到責罰,恐怕傷了舅母的心。非責罰不可,也該問過舅母的意思?!鄙蚝蔀閮扇私忉屒笄?,親手碰上梅娘做好的茶。
茶香四溢,聞了舒暢精神,馮泰端起茶:“你舅母不如你識人善用,你帶回的廚娘不止飯菜可口,做茶也好。”說著吃口茶,味道不大對,北苑的萬春銀葉不是這個滋味,便問:“舅舅給你的茶怎么不拿來喝,那是進貢的好茶。”
在半坡村喝的一碗粗茶,過多久了,苦味還抹不掉?;馗?,馮泰給外甥女送的第一件物什就是茶團,還是小舅子拿來孝敬他這個姐夫的上貢北苑好茶。燒水用的好瓷瓶、茶籝、茶盞、十二先生、一并送過來,略作彌補。他旁的還好,只有舌頭刁鉆,瞞不過去。
“舅老爺,這茶也算好的了。你送的好茶,姑娘自個還沒福氣喝上?!敝軏邒叩?。
許是外甥女在外的日子不好過,養(yǎng)成用物過于小心的毛病,馮泰道:“為何不喝?不要可惜藏著,若喜歡,舅舅還能給你尋來。”
周嬤嬤挑明道:“姑娘心眼實,忽然有兩個伶俐的人來服侍,得罪不得,給一根鵝毛還怕累著。老婆子自作主張,讓她們看看茶籠,洗洗茶具,干些輕松的活。哪知道,看著看著,茶沒了,盞碎了。舅老爺送的好茶,只剩下一些渣子,姑娘舍不得丟,還命我留著。”
“豈有此理!你舅母千挑萬選,選來兩只蛀蟲?!瘪T泰置下茶盞,茶湯撒了一手,在椅子上氣得索索直抖,“你已然知道,為何不跟舅舅說。”
沈荷默默低下頭,更顯她可憐軟弱,受惡奴欺負不敢吱聲。
馮泰放下調(diào)子:“后宅歸你舅母操持沒錯,但你再孝敬,不必自己忍氣吞聲?!?p> 屋外兩個額頭觸底,邊磕邊求饒。元福高聲道:“老爺,再好的茶不能當飯吃。當職十多天,一團茶剩個渣子,有可能是監(jiān)守自盜?!?p> 馮泰揉揉跳痛的額筋:“不無可能。請個人牙來,賣出去。這樣的人,斷然不能留在家中。”
兩人一個哭昏過去,一個邊哭邊求,自己爹娘在府上賣命,她不想離開。馮泰一向?qū)捜?,聽后遲疑了。若是一家俱在,發(fā)賣小的,豈不是弄得他人母子分離,他于心不忍。
“姑娘不要傷心,舅老爺在這,你哭了,他跟著難受?!敝軏邒叩?。
忽聞啜泣,馮泰看去,外甥女掩面在哭,口中自責:“我管制不住院內(nèi)人,負了舅母的苦心。”
“沒要緊,發(fā)賣去她們,舅夫人還會給你添兩個人來,不至于和她們一樣愛作惡?!敝軏邒邉裎?。
“免了?!瘪T泰鼻內(nèi)跟著酸楚,道,“我跟你舅母院中風水不佳,慣出刁奴惡婢,送來也是麻煩。元福,尋個辦法遣散她倆,帶我的話,從今以后,不必再往這兒送人。”
元福秉手在外,面帶著一絲躊躇,沒有立即動身。馮泰撐著扶手站起:“家中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我去,我親自去?!苯又陨园参可蚝蓭拙?,提著人,去找魏氏。
人都走后,周嬤嬤合上門,扶著沈荷進內(nèi)室:“幸好有舅老爺給姑娘撐腰,看那賊婦還能如何折騰?!?p> 沈荷略微抬起下頜,兩道淚痕猶在,眼神冰冰冷冷:“最多故技重施,找個替死,甩手撇干凈。她仍是大家難當,萬般艱辛,防不住小人使絆子的主母?!?p> 不公則生怨,有怨懟必然離心。從外施力,箏兒、雪兒必會抱得更緊。唯有正中靶心的一擊,讓二人離心,方能點著今日的大火。譬如做茶,耐住性子,沉住氣,咬盞必然漂亮。白媽媽派人不察也好,年輕女使心地奸惡也罷,舅母縱有一百個好借口,這一門,永永遠遠斷絕了。
若說適才有何意外之處,當算元福那句突兀的話,沈荷留了心。
周嬤嬤道:“好在忍這些日子,可算發(fā)出來,收拾了。姑娘卜的卦一點不差,沒有你教老婆子說話,真真兒不知怎么應答。姑娘如何想來的?”
今早兩人商量時,她還有點不敢信。不承想,舅老爺聽見魏氏再送人來的話,立刻拿定主意。和姑娘計算的一模一樣。
沈荷惻然一笑:“吃虧上當?shù)枚啵匀痪貌〕舍t(yī)。從哪摔倒從哪爬起,總不好一直趴在坭坑里?!?p> 屋內(nèi)瞬間靜默,周嬤嬤拭淚,小聲求證:“是不是東屋的賊婆娘害死了夫人?”
舅老爺是夫人的親兄長,除了魏氏,周嬤嬤想不出還有誰。定是賊婆娘私吞沈家的錢財、夫人的陪嫁,逼得夫人走投無路,投繯自盡。
天色漸暗,殘陽投射進來,忽明忽暗。滿屋無聲的富麗,炭盆扣著銅絲架,盆中銀炭堆放,燃上,足夠用一夜。住在如此金碧相輝的屋內(nèi),似乎不該有煩惱。
金色的日光拂在沈荷蒼白的臉上,她默視著窗外,良久,開口:“無論是誰,他都要下到地府,跪在閻王面前,親訴罪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