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叢林里窸窸窣窣地傳出了動靜。嚇得幾人趕緊聚攏在博吉的周圍,生怕那個黑臉的漢子殺一個回馬槍。卻見從樹林里陸續(xù)出來一群與博吉樣子十分相像的男人、女人、老人與孩子。
他們看見躺在草地上的博吉便迅速圍了過來,威爾森與他們講著,古阿飛們已經走了,是我們救下了博吉。
其中有個拄著拐杖,腿有些瘸的男子從人群中走出來看見奄奄一息的博吉,傷心地流下淚來。他撫摸著博吉的手臂,將他的手緊緊地放在胸口,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喃喃的禱告著。
我們都低著頭,默默地為博吉祈禱,希望他的祖先此刻能夠幫助這個武士堅強地活下去。
人群中有個老者與威爾森交談著,威爾森告訴我們,這個哭泣的人就是博吉的哥哥。
老者摸了摸博吉的脈搏,匆忙吩咐人去最近的村落找來一頭牛,又吩咐幾個孩子將尿撒滿了罐子,又吩咐人將罐子里的尿液灌給了博吉。
幾個強壯的勇士綁好了牛,放了血,盛在壇子內,將牛的內臟掏空,然后把博吉整個塞進了牛的肚子里。
一頭死了的牛胸口下面耷拉著一個人頭,看起來詭異又可怕。
他們說,唯有這樣才能救活博吉。
老者從草房子里取出了一個面具,那面具與我們在博吉的家里看到的一模一樣,他蹣跚著將牛血涂抹在自己的身上,而后如悲泣一般地吟唱著。
緊接著,那個盛血的壇子在人群中被傳遞著,人們將血涂抹在自己的臉上、手臂上,待到涂抹完后,人群幾乎每個人都沾上了牛血,這牛的血跡仿佛一條紅色的絲帶,將這群吟唱的人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吟唱聲悲泣而憂傷,節(jié)奏也漸漸統(tǒng)一,仿佛在呼喚著即將離去的博吉的靈魂。
他們希望他不要離開,他們希望武士能夠與他們長存。
我聽著,被感染著,我的心也開始應和著。
吟唱聲回蕩在整個叢林中,我仿佛聽到叢林的深處也此起彼伏的傳來同樣的吟唱聲。漸漸地,仿佛整個叢林里都響起了吟唱聲,這四面八方的吟唱聲匯成了合唱,變成一股強大的洪流。
那些可能是這個部落祖先們未亡的靈魂,他們與我一樣,不想這個年輕的、擁有五個孩子的父親就這樣離他們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
在這個漫長的世紀里,我看過這個部落里每一個人的臉龐,我看見他們的微笑與眼淚,我看著他們耕種、捕魚、祭祀、制作陶器。
我看著他們經歷不同的殖民者,被虐殺、被俘虜、被無情地販賣與蹂躪。
我看到他們遠航、逃亡,我看到他們從密林中走來,孤獨的傳唱著自己的故事。
我看到每一個生命從誕生到衰亡。
我便看到他們化身為星辰閃亮在夜空之上,他們化身成游走的海豚消失于月色中,他們化身成高大的棕櫚樹扎根在叢林中。
我看到他們就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
恍惚間我覺得眼前的這群人分外的親切,走到他們中間,如同被溫暖的火焰包圍。
我想,那一刻,我的靈魂也融入了這吟唱聲中,得到了凈化。
我的內心緩緩地流入了一條綿柔的河,溫潤的水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若不是被博吉“哇”的一聲驚醒,我想我愿意長眠于這平靜的河中。
但見只露出一個頭在牛肚子外面的博吉,吐了一大口黑的、黃的血水。老者趕緊吩咐眾人將牛肚子剖開,從里面拉出若血人一樣的博吉。
渾身裹滿血水,全身赤裸的博吉如同一個新生的嬰兒。女人們又從草房子里取出一罐煮好的湯,此時的博吉已經能微微地睜開眼睛,對于端過來的湯也能夠張開嘴慢慢地喝下。
人群中便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溫暖,這溫暖再次在人與人之間傳遞,仿佛是在人們的心中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當村落的男人們將那遠處草叢里死去的女子抬回來的時候,我聽見女人們開始哭泣。
看見她們悲傷的遮住雙眼,我感到了傷心。
威爾森從老者那里了解到,這個在逃跑的時候被槍殺的女子,是博吉的侄女,就是他哥哥的大女兒,這個孩子今年才十四歲。
我聽道她年齡的時候忽地一下覺得好傷心,我曾走過她這個年紀的歲月,那真的是花一樣的年紀,青皮那個時候正與外國娘們在我們的哄鬧中扮著拜天地的“夫妻”。
如今這女孩的生命卻在這個時候戛然而止,誰來賠付她此后的余生?
哪怕是她死后化作星辰,或為海豚以及那高大的棕櫚樹,這都是生命中最不公平的事情,都是自然界中最殘忍的事情。沒有哪個生命該被無情的剝奪,也沒有哪個被信奉的神可以肆意奪取鮮活的生命。
或許活著,本來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博吉被眾人抬著送進了草房子里,在他躺著的床旁邊,升起了一堆篝火,火光的影子映著博吉臉上、胳膊上已經干涸的血跡,仿佛那夜空里漸漸清晰起來的星圖。
喝完烏賊骨湯的博吉,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即便是強壯的他,受了這么重的內傷與外傷,也需要很長的時間來恢復體內的元氣。
草房子外面的空地上堆起了近一米高的柴堆,上面躺著博吉的侄女。部落的人們要為這個不幸逝去的靈魂做最后的送別。這與我先前見到他們的祭祀有些相像,卻又有些不同。
扎摩羅人對于死亡的敬畏虔誠而恭敬,復雜的過程令我相信,少女的靈魂就徘徊在她冰冷的尸體周圍,久久不愿離去。
越燒越旺的火焰吞噬者少女的尸體,扎摩羅人沒有吟唱,他們低著頭沉默著,只聽見啜泣聲,安靜的只有火堆仿佛在說著悲傷的悼詞。這孩子的父親淚流滿面地低語著,仿佛在與那還眷戀世間的少女做最后的囑托。
這令我想起孔子在論語中的“喪盡其哀,祭盡其敬”的主張。山川迥異,日月同天,我們對待死亡的態(tài)度便是我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不盡相同。誰都逃不過這一遭,世間一趟不過八九十載,終是難舍這一命。
而我希望,在我離開的時候,也如此般,有人唱著哀歌。
我的心如同和著酸汁被擰著,這種無聲的告別將悲傷徹底溶在了漆黑的夜里,仿佛整個無聲的夜都在悲傷?;秀遍g看見扎摩羅人隨著夜色漸漸隱去,只留下火堆里燃燒的少女與低頭悲泣的自己,待到紅色的火焰完全吞噬了少女,熊熊的火焰越燒越旺,越燒越高。
我忽然又聽見那少女凄厲的慘叫,響徹整個被黑夜籠蓋的雨林。我驚了一身汗,抬頭看看周圍,羅漢、青皮、霍菲與威爾森肅穆的站在那里,才明白,那慘叫聲是從內新深處傳來。
是誰在那如淵的內心深處嘶喊?
定不是那怯懦貨,它便只有哭泣與嘲笑,我見它蜷縮在角落里,也被這聲音嚇得瑟瑟發(fā)抖。
身旁的羅漢輕碰了下我的肩,我才發(fā)覺自己的汗已經順臉頰聚集在下巴處,滴滴答答地向下流。
飛起的火星隨著氣流飄向空中,忽明忽暗地最后消逝在夜里,人們陸續(xù)地走到那孩子父親面前,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摩挲著。我想這大概是一種節(jié)哀的方式,倘若父親內心的悲傷能被安撫,那么這種摩挲怕是能分擔一份。
眾人漸漸散去,我們隨著老者走向一間較大的草房子,只留下孩子的父親還守在那即將燃盡的火堆旁。威爾森告訴我們,那女孩的父親將會一直守在那里,直到天亮。
我回頭望著那個孤獨、傷心透頂的背影,不由得想起了遠在家鄉(xiāng)的父親。自從母親安葬在西山,他便常年守著西山下那一片樹林。他不愿與我來上海一同生活,我自認這是他的固執(zhí)。實際父親也很想同我一起生活,只是呆不了多少時日便天天惦記要回去,我知道他心里放不下母親,放不下爺爺,又惦念著我。
現在,我多少能理解常在父親內心的那種糾結,他的心早已被扯成了兩半,一半在西山肥沃的黑土里,一半在漂泊的我這里。
我的眼圈濕潤了,模糊中那火堆旁分明坐著的是年邁的父親,他手里拿著一根干樹枝,在火堆里撥拉著那骨與柴燃后的灰燼,嘴里念叨著:“兵??!啥時候回來?。 蔽以僖惨种撇蛔刃牡哪欠N愧疚與虧欠感,淚一下子涌入眼眶,將頭埋在雙手間,淚如雨下。
青皮過來緊緊地摟著我的肩,他比我堅強,盡管我還沒有將他父親受傷的事情告訴他。
進了寬敞的草房子里,那是一間比祭祀用的石房子稍小些的房子,灰土鋪的地面上放著些木質的桌椅。我們圍坐在一起,老者抖了抖手里的面具雙手疊在胸口說著。
“他說感謝我們救了博吉,并且希望我們能在這里住幾天!”威爾森說道,我們看看羅漢,羅漢思索了著。
“也行吧!博吉的傷那么重,看看我們還能幫上什么忙?”聽了羅漢的話,威爾森顯得有些焦急。
“還在這里呆?。磕切┩练藗円腔貋碓趺崔k?。俊?p> 看來威爾森確實有些著急要回去,而先前支持他的青皮此刻變得沉默了,我想今天經歷了如此驚險的事情,他大概希望能與我們在一起。
“要不再等一等吧!至少看到博吉沒事了我們再走也不遲!”霍菲說道。
“嗯——阿布沙耶夫們回來也不怕,眼下他們還不敢打我們的主意!”羅漢說道。
威爾森失望的垂下了頭,與老者翻譯著,老者點著頭,將雙手疊在胸口,深深地與我們鞠了一躬。
夜幕吞噬了整個雨林,干草在窗外被風吹起,相互摩擦著發(fā)出“呲啦、呲啦”的聲音,仿佛是有人在窗下竊竊的私語。
屋內的一盞棕油燈忽明忽暗地燃著,待它熄滅時,眼前又變得伸手不見五指。我竟有些害怕這黑夜,生怕漆黑的夜里突然跳將出來一個瞪著圓眼,手握鋼槍的黑鬼來。
然而并沒有面目可憎的黑鬼,他們搜刮走我的那顆鴿血紅,興高采烈地回棉蘭老島去了。
我不知不覺就睡去了,恍惚間漫長地穿過了一層厚厚的霧,迷迷糊糊中,便又回到了西山,又站在了那破舊的老房子里。
昏暗的燈光下,那虛掩著門隨風晃動著,發(fā)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我的心“咯噔”一下,暗自說“壞了!又忘了鎖門!”正要伸手去綁那門,外面?zhèn)鱽沓林氐哪_步聲,一股強大的力量向外拉扯著門。我心急如焚,雙手緊緊地扒著門,我奮力地呼喊著、拉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