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黑夜仿佛在恍惚間就隱去,我耳邊傳來“嘩、嘩”的海浪聲。
我趴在沙灘上,渾身上下撕裂般的痛感。尤其是那雙臂與手,稍動一下如同被撤掉了皮肉,撕心裂肺的痛。
我定是去那閻羅的十殿被拷問了一番,不然完好的皮膚上怎會如此劇烈的疼痛?
我用力地睜開刺痛的眼睛,遠處湛藍的天接著湛藍的海,湛藍的海接著灰白的沙灘,沙灘周圍簇擁著黑色的礁石,礁石間蒸騰著霧氣。
我用頭抵著沙地,昏沉的頭重若千斤,雙臂間好似千萬只饑餓的螞蟻在啃食,痛的不禁“啊”地大叫了一聲。
我的聲音沙啞,口干舌燥,勉強只能翻個身,素面朝天,粗重的喘著氣。
多藍的天??!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放羊的草原,聞著草香,極目眺望著云,感覺云的那端有一條很長很直的線就牽著我。一閉眼,忽地一下人就站在了云端,靈魂飄啊—飄啊,俯瞰著草原和羊群,俯瞰著睡著的自己。
是啊—多美的天,對于一個個剛從地獄爬回來的鬼來說,看一眼便足以尤獲新生。
我吐著氣,胸口好像壓了千斤的石,雙臂如同被尖刺的荊棘牢牢捆在發(fā)燙的柱子上,動彈不得。
我咧著嘴,雙手撐著地,汗竟然水一樣地流了下來,火又沿著布滿荊棘的雙臂向胸口燃燒,炙烤著喉嚨。腦子還在海浪中旋轉(zhuǎn),頭痛的幾乎要炸裂。竟然忘記了,出發(fā)前自己高燒未退,一場驚心動魄的逃亡已把身體的溫度逼到了極限,此刻我真的是需要一口淡水來續(xù)命。
魂都被抽走了一半,全身上下的肉也快燒的六分熟。骨頭,沒有關(guān)節(jié)零件的籠絡,恐怕早已散了架。
不曉得是昨天,或許是什么時候?我吐空了的胃扭著勁地呻吟著,饑餓感隨著身體的活動愈加強烈,看著眼前一片蔥翠的叢林,里面總有些椰子或是果子可以解渴罷。
進了叢林,活的要啃,死的要吃,胃再次像怪物一樣嚎叫。
我拖著沉重的身體步履蹣跚的向前走著,大抵是窩在那沙灘上過了許久,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半干,環(huán)顧四周,近海的礁石群被海浪沖刷著,斑駁烏黑的表面猶如隆起的龜背,星羅云布地延伸到岸上,逐漸變成陡直的崖,而崖的背后是高聳著隱于密林中的山,那山尖黑漆漆的,如被煙熏了一般。
這里遍布高大的椰樹和油棕櫚。椰樹旁邊散落著黃色橄欖球大小的椰果,我興奮的拾起椰果,忍著手臂、胸口、后背撕裂的疼痛,用力的剝皮,條條椰絲好像干的線一樣被扯掉。
一個渾圓的椰子瞬間就剝好。我舉起那顆椰子,狠狠的往椰樹上砸,震動再次扯爛了充血的肌肉,我疼得大聲怪叫。堅硬的椰殼只啃掉了椰樹的幾塊皮。我四下尋找著石頭,雜草叢生的林子里并沒有看見露頭的石頭。
我雙手捧起一個椰子,大口的啃咬、撕扯,痛的牙齒磨得椰絲發(fā)出“嗤嗤”的響聲。干脆跪在地上,把已經(jīng)剝好的椰子夾在兩膝之間,呲著牙,咧著嘴,吼叫著,漫罵著,用力的砸,兩個椰子像永遠砸不爛的銅錘,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我的手臂、胸口、后背、仿佛夾在這兩個頑固不化的銅錘之間,每撞擊一次,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疼,而后眼淚、汗水、鼻涕、口水,飛濺在膝蓋與椰子上。
我這個沒用的破落戶,此時徹徹底底的像一個連椰子都打不開的猴子。
我開始大哭,嚎啕大哭,跟小時候被搶了玩具癱坐在泥坑里一個樣。
銅錘們終不忍心,在最后一次我憤慨的撞擊下,終于砸開了一條縫隙,甘甜的椰汁流了出來。我用力的吸著,像個久餓的嬰兒。
著火的喉嚨終于迎來了青澀伴著甜味的椰汁,一絲涼意恰似一條線順著喉管一直通向胃里。
我是個猴子,是退化了百萬年的猿猴。這猿猴險些被干渴而死。放眼望去,高大的椰樹下散落著黃色的椰子,樹上簇擁著一團團青的,黃的椰子,像一串串巨大的葡萄。這猴子,便甩開腮幫子,顛起大槽牙,這頓造。
不知喝光了多少個椰子,我的周圍散落了一地的椰子皮,裂開的椰子滾了一地,口子大的露出了潔白的椰肉。
我用力掰開椰子,厚厚的,純白的椰肉還泛著水光,用手挖不動,用牙只能啃掉少許的肉,汗水和著椰汁順著手臂,流了長長的一道,引得螞蟻紛紛過來打牙祭。
忽然想起來褲兜里還有那把蝴蝶刀,我掏出來,順著椰子殼裂開的縫隙用力的翹,那厚的如鞋底的椰子殼竟有橡膠一般的韌性,翹也翹不開,割也割不斷,空漏了滿手的椰汁,夾著那蝴蝶刀“咯吱、咯吱”的響。
于是我將那并無半點用處的折刀丟在地上,舉起半開的椰子,用力的砸向另外一個,幾次下來,半個椰子也裂了縫,我若啃瓜皮樣的啃食。大塊的椰肉還粘著果殼渣塞進嘴里,顧不上咀嚼就吞咽下去,活脫脫的一個餓死鬼吃相。
椰子樹里夾雜著些油棕櫚,比椰樹稍矮一些,枝條連同葉子向四面生長,撐開的如傘一般,我只識得這些油棕。
攤開四肢躺在樹下,環(huán)視周圍,不大的一片空地,被低矮的灌木環(huán)繞,高大的椰樹和油棕遮蔽,相比顛簸的魂兒都顫的海上,這里倒是分外的安全。尤其是剛剛補充過水和食物,從樹下到樹上,光成堆的椰子就夠我吃上個幾天,心里這才松了口氣。
肚皮有了著落才惦念起青皮,想到青皮,我心里便難過,他父親的意外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倘若他在海上有什么不測,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去面對他年邁的父母。
人是我給帶出來的,卻不能完整地將他帶回去,那是一種責任盡失的罪過。
我腦海中不禁開始胡亂猜測著他有什么不幸,他們的船或許是在海里翻了?或許是撞在大礁石上沉沒了?更加有可能是在暴風雨中被撕成碎片后,卷入了大洋的深處。
我越想越擔心,越擔心就越害怕,手腳開始冰涼,炎熱的叢林中,竟然打了一個寒顫。
回想一下自己是怎么從地獄爬回來的,那種絕望,那種已經(jīng)到達極限的疲憊與疼痛,簡直堪比被施以電刑,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顫抖,每一塊血肉都在嚎叫,那痛徹心扉的感受不堪回首。
我不敢再去想象青皮、羅漢、霍菲與威爾森他們死后的慘狀,想到這里,竟然有些反胃。
或許是喝下去的椰子汁太多,此刻它們竟爭前恐后地擠在喉嚨處,我干嘔了一下,一股惡心的胃酸味道彌漫開來,眼淚險些被嗆出來。
我氣急敗壞地叫罵著,頭也不回的向山上爬去。
若他們死了,至少找個高的地方能看見船的碎片與尸體。
山的腳下遍布茂密的雨林。高的喬木林立,矮的灌木叢生,蜿蜒曲折的藤蔓糾纏于喬木與灌木之間,竟分不清是它們發(fā)達的根系還是那強勁的蕂條。
我踏著這些藤蔓摸索著向山頂?shù)姆较蛐羞M。大抵是這里的雨水與光照都十分的充足,各種各樣的植物瘋一樣的生長了厚厚的一層,覆蓋了整個地表,又包裹了巖石,連枯萎的朽木都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苔蘚。
行進至腳下逐漸開始有了坡度,喬木漸少,灌木也漸稀,覆于地表的苔蘚顏色也由蔥翠的綠色變成了青色、褐色。待到走上完全是苔蘚覆蓋的山坡后,我已經(jīng)開始上氣不接下氣的喘了。
陣陣濃郁刺鼻的臭味傳來,放眼望去,山的后面繚繞著霧氣,仿佛是有人在蒸煮一般。我竊喜,莫菲羅漢他們早已登島?遂加快了腳步。
待到腳下完全沒了苔蘚而是光禿禿的、灰色、黑色的石土,便已經(jīng)行進到半山腰之上,環(huán)顧四周,已能將島盡收眼底。
不大的一個島,形如碗狀,碗中是密林叢生的山谷。更確切地說這不大的島外形更加像無把的壺,因我腳下的山峰像極了高高翹起的壺嘴。
再向上走約幾十米,地表開始裸露出黑色的山石,踩在這些黑漆漆的巖石上,腳掌顯得有些吃力,坡度也逐漸變大。
爬上幾塊巨大的山石,這里的風確實比山下大了許多。再去環(huán)顧四周,島變的更小了些。
我已經(jīng)置身山頂。
向前幾步,探出身子,腳下竟是烏黑的峭壁,陡直的崖壁犬牙交錯。陣陣海風裹挾著腥臭的味道從崖底撲面而來,崖底盡是滾落的巨大山石,徑直延伸到海里,變成突兀的礁石。
我才想起來,夜里我便是從眼前的這個方向看見的島,那黑漆漆的,怪獸一樣的山此刻已經(jīng)被我踩在了腳下。
順著山崖向左邊望去,山根延伸到海里的礁石群形似彎著的鱷尾,正好與弧形的海灘交叉形成了一道楔形的海灣。層層海浪拍打在鱷尾一樣的礁石群上掀起白花花的浪,仿佛一只巨大的鱷魚用尾巴掃著海浪。
崖底濺起的海浪與蒸騰的煙氣交織在一起,如那爭先恐后撲入海里的白鵝,又如那振翅高飛扶搖直上的銀雁。
“或許這蒸騰的霧氣里有毒!”我在心里想著,于是便掩了口鼻,向后退回幾步,瞭望著四周的海岸。
碧藍的大海與天已經(jīng)混成了一色,有礁石的地方閃著亮光,泛著水花。
不見任何的船只碎片與尸體,我內(nèi)心既慶幸又失落。
慶幸的是沒有看見他們的尸體,失落的是此刻自己竟落得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