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長時間了,早超過了人類潛水的極限,怕是要出事情??!”羅漢正說著,我手里的繩子突然繃緊了。
“咚、咚、咚”水底的繩子傳來三下有節(jié)奏的震動,這是回拉的信號!
“他給信號了!拉——”我驚喜地喊道。
青皮立即拼命地向后拉著繩子,綠色的小繩被飛快地拉出了水面,一段段紅色的小繩如同救護車上閃爍的紅燈一樣被拉起,我的心也開始“撲騰、撲騰”地跳起來。
“快些!再快些!”我心里喊著。
我們快一秒將他從水底拉出來,他就能多一秒時間來呼吸氧氣,他的命就離死神遠一些。我甚至不敢去想象威爾森在水下缺氧導致那張恐怖的臉。
我數(shù)著那些我親手系的紅繩,它們一條條,一道道,仿佛從潭底噴出的鮮血。
我祈禱著,最后的那一截紅繩下是鮮活的威爾森。
“嘩啦——”潭底泛起了巨大的水花,威爾森從潭底徑直竄出來。與其說竄,不如說是被我與青皮給拖出來,他如同一條被拎出水的大魚,濺起的水花令我竟看不清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噗——嗚——呵——”威爾森噴著口中的水,深吸了一口氣,他還活著!
“你個死家伙!我們以為你出事了呢!”青皮狠狠地給了他一拳。
威爾森哈哈笑著,他的牙齒在嘴里打著架,臉白的似抹了層粉。
“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羅漢伸出手將他徑直拉出了水關(guān)切地問,
威爾森跳著腳,不停地抖著身上的水,他冷的直發(fā)抖。
“這水……這水好冷啊!我潛了一段……就上了岸,岸……阿嚏——阿——嚏——阿嚏!”他一連打了三個噴嚏,哆哆嗦嗦地說道。
不過我們都聽明白了,他說自己在水底上了岸,青皮一聽就來了氣,從水里跳出來,徑直給了威爾森一腳。
“你個死家伙!自己上了岸不說給信號,害的我們?yōu)槟銚@受怕!”青皮罵道,
“我上岸后一激動就給忘了,你們這邊又死命的拉,我還沒怎么看就被你們給拉回來了!”威爾森嬉皮笑臉地說道。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羅漢說道,
“爾森,岸上什么樣?你看清了嗎?”霍菲問,
“里面不暗,頭頂有光,瞧!我還撿了這個!”說著,他從褲兜里掏出來一枚銹跡斑斑的東西遞給了羅漢。
羅漢拿在手里搓了搓,我才看清,那是一枚生了銹的子彈。
青皮立刻瞪圓了眼睛,盯著羅漢手里的子彈。
“還真是枚子彈?。】雌饋硐袷遣綐尩?!”他說,
“青皮兄弟看一看!”羅漢說,青皮接過子彈,在身上擦了擦,又看看彈頭。
“這枚子彈的口徑是6.5MM,三八大蓋上的!”他說,
“日本人的?”羅漢問,
“對,鬼子的!小時候我與一個兵在松子江邊經(jīng)常能撿到這玩意?!鼻嗥ふf完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打量了一翻,這種銹跡斑斑的子彈小時候在西山下確實很常見,主要是散落于松子江邊。
那時,我與青皮經(jīng)常赤腳沿著柔軟的松子江邊奔跑,起先是踩到子彈被硌到了腳,后來逐漸變成沿著江岸挖子彈。
我聽爺爺說過,當年松子江上有過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幾艘鬼子的兵船夜里從松子江上駛過,船上輕機槍、重機槍吞吐著彈丸與火舌,照亮了整個松子沿岸。
貪婪狡詐的鬼子一邊蠶食我們的國土,一邊“殺光、燒光、搶光”地制造著無人區(qū),他們盯上了西山。綿延幾十公里的西山不僅物產(chǎn)豐富,地勢也險峻,山下就是松子江,寬闊而又湍急的松子江是天然的屏障。
據(jù)說鬼子本打算依靠西山建立一個大的據(jù)點,沒料到西山一帶早成了游擊隊的根據(jù)地,更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夜里會被堵在松子江上。遭到阻擊的鬼子們,一個個貪婪、猙獰面孔,就都沉入了深不見底的松子江。
爺爺說無論江南的人,還是江北的人,什么時候都不能忘記當年在這里浴血奮戰(zhàn)過的紅軍戰(zhàn)士們。沒有他們千里迢迢的跋涉,沒有他們的浴血奮戰(zhàn),沒有他們的犧牲,松子江兩岸的人們都會跟其他無人區(qū)的百姓一樣,被屠戮,被殺光,整個村、整個縣城都被屠殺殆盡,焚燒的精光。
西山肥沃,松子江富饒,需要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守護,爺爺那一輩的人對這些道理的認知已經(jīng)深入骨髓。他們的情感在戰(zhàn)火中被錘煉,他們對國家、國土、同胞,包括信仰、革命精神的理解帶著血與淚。到了父親這一代,他們尚且還能記在心里。而到了我們這一代,就開始逐漸忘卻。我不敢想象自己的兒子,或者兒子的兒子們?nèi)羰沁z忘,那將是多么可怕!
我看到青皮酒后的掙扎,他吐著瘋言瘋語,他是那群開始變得模糊的人影里較為顯眼的一個,也顯得有些另類。
我將那顆銹跡斑斑的子彈在手里搓著,努力地想著小時候爺爺講的故事,這些沉入心底的往事卻如這子彈上的銹跡一般,我在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中看不清爺爺?shù)哪?,卻只看到了西山。
爺爺不在了,誰還來給我們講述過去的西山?
威爾森擰干了身上的衣服,身上暖和了,講話便也利索了些。
“里面還有礦洞哩!你們太著急拉我回來,讓我多看看吶——”他說,
“爾森,水底下你潛了有幾米?”霍菲問,
“十米肯定有了!”
“十米的話,不用氧氣罐我們應(yīng)該都能潛過去?!被舴普f道,
“一個兵,怎么樣?你倆行嗎?”羅漢問道,我猶豫著,因為我從來沒有潛過水。
“沒問題!小時候咱倆經(jīng)常在江里摸魚呢!”青皮推了我一把說道,
“嗯,這樣,我們幾個先潛過去,在里邊上了岸后,用繩子拉著你倆,這樣快一些!”羅漢說道,
“行,聽羅總安排!”我說道。
霍菲與威爾森著手給包里的東西做防水。
“爾森,你得先潛過去,到了洞里找個地方把繩子固定好,這邊也得留個人固定繩子,其他人潛的時候扶著點繩子,最后潛水的人我們在里面會連同我們的包一起把他過來!”羅漢說道。
他這個方法已經(jīng)充分顧及了不太擅長潛水的我??墒且幌氲揭獫撍?,我的心里還是很忐忑。
“青皮,你行嗎?”我問道,
“當然行啊!”青皮滿不在乎地說道。
可是他在水下憋氣的時間還沒我長。
“別逞能??!你那兩下子我還不知道!待會你跟著羅總他們走!”我說。
“切——小瞧我!”青皮說道。
“一個兵,你跟我后邊吧!你個子大,不如青皮靈活!”羅漢說道,我看著青皮,點了點頭。
“青皮,你和一個兵用繩子將這些背包串起來。我們上岸后,把你連包一起拉過來,你的體重與這四個包的浮力差不多!”羅漢說道。
青皮將做好防水的四個背包結(jié)結(jié)實實捆好,堆在石壁旁,威爾森已經(jīng)下了水。
“青皮兄弟,咱們那頭見?”威爾森仰起頭對青皮說道,
“別貧!走你的!”青皮用繩子將四個背包串起來,拎了拎,確實還挺重。
“爾森,你到了里面把繩子固定好后,給四下為信號!”青皮說,
“沒問題!”威爾森深吸了一口氣,宛如條泥鰍一般鉆入水里。
我與青皮在水里慢慢地輸送著繩子,此刻繩子入水的速度比剛才加快了許多,紅色的繩結(jié)如同一面面紅色的小旗子被威爾森拉扯著沖向勝利的高地。
我手里的繩子靜止了片刻,他大概是上了岸。
不多時,繩子又動了起來,連同綠色的細繩也飛速地鉆入水底,片刻后,繩子陡然變的緊繃,“咚、咚、咚、咚”傳來四聲震動。
“羅總,爾森那邊好了!”我說,
“好嘞!該咱們了!”羅漢挽了挽衣袖。霍菲將頭發(fā)扎好,她扶著繩子,深吸了口氣,白魚一樣地鉆入了水里。
“一個兵,跟緊我啊——”我點了點頭,羅漢深吸了幾口氣后,“噗通”一聲也跌進了水里。
“青皮,那些包你要不好拿,讓爾森再過來一趟吧!”我看著青皮擔心地說道,
“別操心了!你快走吧——”他說,
“那個包盡量往水底下壓,別掛在上面!”我又啰嗦了幾句,
“快別啰嗦了!趕緊走你的吧!”他不耐煩地催促道。
我手里拉著繩子,深吸了一大口氣,一頭扎進了深潭里。
周圍瞬間變的安靜起來,清澈見底的潭水不像風浪中的海水一樣向口鼻中亂鉆,卻也緊緊地包裹著身體。
進了洞后里面漆黑一片,若是手里沒有繩子指引方向,我定是去也不敢去。我的心里撲騰、撲騰地跳著,手摸到了自己打過的繩結(jié),屏住氣,奮力地向前游,心里默默數(shù)著繩結(jié)。
“五個……四個……四個……..三個……..”我手上快速地向前拉著,心里飛速的數(shù)著,氧氣的缺失如同有千萬只螞蟻在心里啃咬一般,這種感覺像極了小時候在松子江里與潑皮們一起憋氣,那是一種在江里扒開一個小窟窿,窒息著窺探整個松子江的感覺。
那個時候,我與潑皮們常在松子江里洗澡。西山的夏天烈日炎炎,涼爽都躲進了樹蔭下與松子江里,我們不在西山下的樹林子里瘋跑,就一頭扎進松子江的淺灘里。
烈日下的松子江上泛著耀眼的白光,遠遠望見就能勾的潑皮們心里頭直癢癢。潑皮們瞞著大人偷偷來到江邊,赤著腳踩在發(fā)燙的鵝卵石上,個個都齜牙咧嘴地笑著、鬧著。
清澈的江水下是松軟的細沙,向里齊腰深的地方,用腳丫子能踩出巴掌大的河蚌。個子大的潑皮們膽子也大,常常摸來河蚌架在火上烤著吃。再向里水流急的地方比較危險,潑皮們幾乎都不敢去。
盡管每年都有孩子在松子江里溺水,潑皮們還是玩的忘乎所以,仿佛江里有魔力一般吸引著。
松子江深不見底,沒人知道那里有多深。老人們常說江心打著漩渦的地方,下面住著水鬼,專吃能把船撞出大窟窿的魚。我倒是見過常有人從江里捕到幾十斤甚至更大的哲羅鮭,卻從來沒見過那吃人的水鬼,但心里始終是對江里深的地方懼怕著。仿佛松子江底沉睡著一只怪獸,總有一天,它會從那深不見底的江里竄出來,裹著江水“乎”地一下?lián)湎蛭魃健?p> 潑皮們雖然也怕,但是總管不住自己的腿。他們?nèi)ソ呄丛瑁挥斜桓改钢獣粤?,換來一頓打,消停上幾日,便不長記性,又去江邊玩水了。
與我在水下玩憋氣最多的人,要數(shù)青皮。夏天趁著大人午睡,我倆拿上臉盆,一口氣跑到江邊,站在沒過膝蓋的江水里,把頭埋進去,看誰憋氣時間最長。輸?shù)囊驹谒?,挨上一盆連泥帶沙的渾水從頭淋到腳,我倆玩上一整天都不嫌累。
青皮去江邊洗澡,最不敢讓他的母親知道,因他母親是個精明的女人。她也是最怕青皮在江里出事。所以每次青皮回家,她總是盤問青皮是否去江里洗過澡,青皮當然矢口否認,咬定了去我家玩,也不是每次都能蒙混過關(guān)。
青皮母親的精明在于她會用指甲在青皮的胳膊上劃一下,檢驗青皮是否有玩過水。若是青皮的胳膊上出現(xiàn)了一道很明顯且白的印跡,說明青皮肯定去江里洗澡了,若是青皮抵賴,她定會在青皮的后背及屁股上用同樣的方法檢驗。
他的母親較少打他,除了去江里洗澡這事。所以青皮每次于去江里游泳之前,都會事先與我串好口供,我常常因此恥笑于他。
如今想來青皮母親的法子還挺靈,炎熱的夏天皮膚沾水后迅速蒸發(fā)會變得干燥,指甲劃上去定會留下很明顯的白印。青皮母親的精明卻沒有遺傳給青皮,至今他都沒有想出破解的法子。
與青皮一起在江里憋氣,贏得最多的當然是我。每次他憋不住氣的時候,總是急的雙手胡亂拍打著水,涌起的水花往往會嗆的他連聲咳嗽。
而我取勝的法子就是盡力屏氣,不斷用數(shù)秒來鼓勵自己,倒數(shù)三十秒,數(shù)完再倒數(shù)二十秒。這種自我激勵的法子確實很管用,累積起來,自己竟能一口氣多憋一分鐘。
“二十、十九、十八、十七、十六、十五……我緊閉著眼睛,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身體里仿佛有只到處亂竄,拼命撕咬的怪獸,我已經(jīng)聽到青皮被嗆的連聲咳嗽。
“我贏定了!”我在心里竊喜著。溫熱的江水嗆進了鼻子,火辣辣的感覺又從心底泛起。
過往的事像一條路,我們走著走著,就又回到了這條路上。當你覺察的時候,感覺似曾相識,仿佛在夢里一樣。
“三個……三個……兩個……兩個……”我緊閉著眼睛,手上用力拉著繩子,心里默默數(shù)著手上的繩結(jié),身體里若有一只發(fā)瘋的怪獸在拼命地死咬著身體。
“我快爆炸了!”我在心里喊著,睜開眼睛,模糊看見前面有光,于是拼勁最后一點力氣拉扯最后的一根繩結(jié)。
“嘩啦”一聲,我從水底竄起,救命的空氣趕緊吸上一口,卻忘記要先將鼻孔里的水噴出。鼻腔里的空氣裹著水一同吸入了咽喉,嗆的我連聲咳嗽。羅漢過來趕緊拉住我,用力地拍著我的背。
“能跟著潛過來,不容易??!快點上岸!”我咳嗽著,大口呼吸著。此刻,沒有什么比空氣更好,有了新鮮的空氣,腦子開始變得清楚起來,仿佛重獲新生。
我抹凈頭上、臉上的水,借著遠方稍亮的光,才看清眼前的礦洞。如同宮殿一樣的礦洞到處突兀著黑色的尖石,昏暗中大的、小的,圓的、不規(guī)則的石頭若弓著背蹲在角落的野獸一般。
“好大的一個礦洞??!”我感嘆道,沒想到水潭地底下藏著如此巨大的一個礦洞,剛才要是草率地走了,那才叫可惜。
“瞧——那邊估計是個出口!”威爾森喊道。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里地勢較高,想要爬上去,估計要踩著腳下的石階盤繞上一陣子。
霍菲已經(jīng)手里拿著不太亮的潛水手電在四處觀看。
我忽然想起了青皮還在外面,剛才水下的憋氣已經(jīng)突破了我的極限,不知道他是否能撐得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