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兩旁本來是裝飾用的帷幕,不知道被誰悄悄放下了。圍繞著餐桌,形成了一個安靜的小角落。在這個半封閉的空間里,大家的聲音也變得輕輕悄悄的,看來,眼鏡陳有許多話想要說。而走到哪里都仔細背著的雙肩包,此時被孟風雪敞開了口子往外掏著。不一會,一摞碼放整齊的筆記本放在了一邊。
“食譜其實也沒有那么神奇……”孟風雪剛說了半句,婆婆手一抬,示意他先別出聲。眼鏡陳聽到“食譜”二字也沒了之前那種亢奮的反應(yīng),好像這件事已經(jīng)不是那么重要了。
“你和你們的李主廚,關(guān)系很好嗎?”羅婆婆問眼鏡陳。
“主廚對我有……很深的恩情。”
孟風雪倒是驚訝了一下,他還以為,李伯和眼鏡陳只是工作伙伴的關(guān)系呢,沒想到他們私底下居然有著別的聯(lián)系。
“你和李伯是怎么認識的?”風雪好奇地問。
眼鏡陳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風雪,你覺得最好吃的東西是什么呢?”
“當然是我爸爸做的飯?!泵巷L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沒錯,對我來說,最好吃的東西,是主廚做的飯?!?p> 聽說,假如你對一個人有很深的感情,也會愛屋及烏,認為他的一切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即便他做的食物,從客觀上來說,也許存在更好吃的??墒菑那楦械慕嵌取ky道著世界上,沒有一樣美味可以勝過孟師傅或者是李主廚的手藝嗎?顯然不是的。眼鏡陳這樣說,顯然就是承認,他對李伯的感情,一點不比孟風雪對爸爸的淺。
“我做事,有兩樣原則,要么為了名利,要么為了主廚。”
隨后,眼鏡陳開始講起他以前的故事了,以及和李伯是怎么相識的了。
當他還是一個大學生的時候,他的家庭條件并不好,父母都身患疾病。因此,能夠順利在畢業(yè)后快速找到一份高工資的工作回報家人,就是學生時代的眼鏡陳最大的理想。
可是,畢業(yè)之后進入社會的生活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順利。眼鏡陳理想的幾個工作單位都沒有錄取他,而他身上賴以生活的錢也越來越少了??恐黾医?、打零工,眼鏡陳艱難地在城市里維系著生活,一邊繼續(xù)找著工作。從小到大都成績優(yōu)異的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遭遇,心情陷入了谷底??伤牡桌镉幸还蔁o名的火焰,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會這樣一直失敗下去。
“你們吃過盒飯嗎?”眼鏡陳忽然問。
盒飯誰沒吃過呢?火車站、飛機場,甚至學校的食堂里,到處都售賣著盒飯。一個餐盒裝著若干份葷菜素菜,搭配起來按照份數(shù)售賣。有的盒飯賣的貴些,里面的葷菜多些,有的盒飯則用滿滿的米飯來填充。在他最困難的時期,吃到一份像樣的盒飯都是奢望。大多數(shù)時間,他買些泡面、饅頭一類的干糧帶回自己的小屋。這樣他能在城市里堅持得更久一些。
或許是命運對他的垂憐,在梅雨泛濫的天氣里,已經(jīng)快要撐不下去的他,發(fā)完傳單后蹲坐在小餐館的路邊。餐館里飄散的飯菜香味讓他垂涎欲滴,可是他的兜里沒有錢。
一輛黑色的汽車從他身邊開過去,濺起了一地的泥水,沾濕了他的全身。可是他連起來爭論的力氣也沒有,倒霉到了這種程度,他與這飛濺的爛泥有什么區(qū)別,
還能怎么樣呢?
沒想到,汽車緩緩地倒了回來。一個胖胖的男人走了下來,輕聲向他道歉。年輕的眼鏡陳不曾抬頭,幾句無聊的客套話對他來說無關(guān)痛癢。下一刻,男人手里遞過來一個用精美的包袱皮包好的餐盒。
散發(fā)著竹葉清香、用竹片制成的精致食盒里,整齊均勻地劃分著幾個格子。除了晶瑩透亮,溫熱香甜的米飯,里面鋪著滿滿,半露著粉紅血絲的牛排,金黃的軟炸魚片,肉質(zhì)飽滿的蒸扇貝,還有油浸筍絲、蠔油生菜。不去看里面的食材,光是包裝,就無端端讓人覺得,這份便當十分值錢。
眼鏡陳以前吃過的盒飯,全都是便利店或者是街邊食堂,很少有超過二十元的。這樣一份含著海鮮的盒飯,他更是聞所未聞。世界上,竟然會有人連盒飯,都做成別人吃不起的樣子!餐盒明顯比男人的話更吸引他的注意。他一把奪過來,大快朵頤起來。餐盒的味道也完全不辜負它的外表,表里如一,一樣地美味。更難得的是,盒飯容易因為儲存的原因,變得不好吃,而這份盒飯似乎是剛剛才做出來的一樣。米飯不拖泥帶水,炸魚的表面也沒有因為水汽蒸發(fā)而變軟。
男人問他:“怕不怕吃苦,要不去我的餐廳工作吧”一時間,年少的眼鏡陳,心里重新燃起了洶涌的火焰。
那個胖胖的男人,就是李伯。從此,眼鏡陳就開始了在瓊玉堂的工作,他們倆一起并肩,將餐廳從一家小而精致的餐廳,逐漸發(fā)展成連鎖全國的高級餐廳品牌。
在這個過程里,眼鏡陳曾經(jīng)用過很多的方法,不正當?shù)馗偁幦カ@取利益。是十二歲的孟風雪以現(xiàn)有的知識和對社會規(guī)則的了解,還不能夠聽懂的。
“你做過壞事嗎?”孟風雪問。
“怎么說呢,真正的壞事當然是沒做過的,可是一些不那么光彩的事也是免不了的?!毖坨R陳十分坦然。
小小的簾幕拉起的空間,忽然變得深邃而廣闊,餐桌上雪白地桌布像是電影院里懸掛著的幕布,放映出一幕一幕,過去的場景。小姨說的那一句“沒有觸犯法律的人就能算好人嗎?”讓孟風雪陷入了思考。是金錢讓大人變得面目全非嗎?他覺得自己不能夠去評判這樣的一個大人,因為他從來沒有餓過肚子。
眼鏡陳忽然對孟風雪說:“對不起。”
他在對不起什么呢?他只是用了對待大人的、并不那么坦蕩的方式來對待自己一個小孩,但在孟風雪的心理,眼鏡陳絕對不是一個黑心的壞人。
“我并不覺得你壞。”孟風雪搖搖頭。
為了報答一個人,為了能夠拼搏出自己的位置,不管做事的手段是否磊落光明,孟風雪覺得,他非常能夠理解。比如說他的好朋友程田,對于好成績的追求也是很瘋狂的。人生在世,誰不想做得更上一層樓呢?
“其實我都是自作主張,請你們前往群玉山,又來到上海。因為我發(fā)現(xiàn)李主廚似乎對于孟師傅和孟師傅的食譜非常在意?!毖坨R陳真誠地說。他這樣不好意思的樣子,反而讓孟風雪為自己曾經(jīng)揣測過他而感到有些羞愧了。
不過,眼鏡陳說的話似乎透露出了什么訊息。李伯和孟師傅算是曾經(jīng)的師兄弟,在孟風雪的記憶里,他們應(yīng)該很久不聯(lián)系了。為什么李伯會這么在意呢?
“那我呢?你們的主廚是怎么說我的?”羅婆婆這時候插進來一句問。
眼鏡陳說,他在李伯的辦公室看見過擺著婆婆和李阿公的照片。問過李伯,只說是廚藝高超的老前輩,言語間不乏溢美之詞。
“晚上不就能見到他了嗎,到時候都知道了。”婆婆說。
是啊,等等吧,只要見到李伯,一切不都真相大白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