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羊角鎮(zhèn)的第三天,半夜漆黑時我醒來了一次,在天色剛有些亮光時又第二次醒來,之后我便沒了睡意只好躺著看天花板。前一天晚上很是盡興,可疲勞的身體沒能換來安穩(wěn)的睡眠。當窗外的街道上終于傳來人聲時,我換了新襯衫出門。早餐是煮雞蛋和洋蔥圈,我慢吞吞剝完雞蛋后還要了份報紙,那是份地方報紙,可就這樣我也連紙頁中縫都不漏地看完了它。我還給汽車加滿了油,在路過的理發(fā)店剃干凈了胡子,時間過得很快,一上午就快要過去?!澳阆胱屛遗隳阋黄鹑??”昨天胡安這么說時我拒絕了他。前日里急不可耐的事,真到了跟前又讓人躊躇不已。在車上待了好一會,我還是進到了殯葬館里向他們說明來意,過程很簡單,但是還需要一個關(guān)系證明人,“你看,我和他是同樣的姓氏?!蔽夷贸錾矸葑C,可交涉的男人明明看著年輕卻不知變通地固執(zhí),不得已我只好又去找胡安。
辦好交接的手續(xù),還亟需要個骨灰盒,那兒展廳里陳列著許多盒子罐子,價格都貴的讓人咂舌?!澳阆矚g哪一款?”還是先前的年輕男人,“我喜歡?我要那個?!蔽铱粗鴺撕炗嬎愠杀緝r,用現(xiàn)金買了最便宜的橡木盒子。
等到一切都辦好,我在窗前接過了那個不大的盒子,它輕的用手掌就能托住——我當然沒這么干。光滑冰涼的觸感直上心頭,時間滌蕩著回憶,我一時想不起與逝者最后一面時的場景,我感覺到悲哀,想到一些人生哲思和宗教故事上去了。胡安一手放在盒子上默哀另只手撫慰摩挲著我的肩膀,我不想讓他誤會,匆忙離開了那兒。
“你不是想把他放在后備箱吧?”胡安見我的舉動后繃著老臉,“放在前座吧,他不會抱怨那個爛座位?!?p> ……
我本打算送回胡安后與他道別,他卻讓我開車到“木頭浣熊”一同午餐。不出意料在那又碰到了海伍德老兄,我們便湊成了一桌,女服務(wù)員只問我倆的點餐,看來海伍德已經(jīng)吃過了。店里安靜極了,胡安把手放在桌下,海伍德則在用小刀削著一小截木棍?!皧W古斯塔斯…”我在腦中想起這事,我總不愿做打破安靜的人,可這時就是捺不住話,“他當慣軍官的臭毛病,總要人在點餐前告訴他再由他匯總給服務(wù)員,‘三個人說話太吵鬧,只要一個人說就行?!@算什么話?”也不知他在這桌上的三人眾里是否也這么干,我等著另兩人的附和?!皧W庫他就像個水手,愿他安息”說話的是胡安“我羨慕他知道各地的事,知道那些狗屁的食譜、時髦貨和祝酒詞?!薄八麡尨虻囊埠馨??!焙N榈虏逶挼溃聊瑧T了的人說普通的話也很惹眼。我話不停:“他對待女人可不怎么樣?!薄翱膳司褪窍矚g他,他臉蛋好看,又肯給她們花錢。”“他悶的不行,身子又大,總礙著人眼?!薄拔业瓜胨嘈┐嬖诟校退€有海伍德老兄待一塊,鳥兒都能在那倆人頭上筑窩。好在他有自個的幽默,每次開口都惹得人挑眉。”我們談?wù)撝饾u激烈,休也提著咖啡壺加入了話題,“奧古斯塔斯先生,他給的小費總是很尊重人?!薄败姽俚耐诵萁鹁褪悄突?,而老兵們卻等不來他們的養(yǎng)老錢。”胡安接話:“講這個也沒用,這又不是他的錯。”海伍德開口說:“說到這個,街尾的那家店,前些時候他還付了一副釣竿的定金。”是時胡安的餐點先被端了上來,我看著盤中的食物沒有一點的食欲,沒有人再說話了,桌上的熱鬧戛然而止,胡安在襯衫領(lǐng)口顫顫巍巍地別上餐巾,休也走開了。感覺恰好到了正午最熱的時候,煩悶和疲倦都傾壓而來。
“打擾你們的談話了,”事實上沉默著有一會了,不遠桌的一個年輕男人帶著同樣年輕的女人走近桌前,“您是大個子鎮(zhèn)長爺爺,”來人向桌上的人致意,禮貌地問候胡安,“我是薩利家的小兒子,從前住在東區(qū)最大槐樹那條街的理發(fā)匠薩利!家父從前承蒙您的照顧,囑托過見到您一定得問聲好。我們一家離開鎮(zhèn)子有些年,這次我?guī)椿槠迊矶燃佟!睆暮脖砬槔镂腋掖蛸€他沒想起來薩利,但他還是伸出了手。他坐在我同側(cè)的座位里邊,伸出的右手便直現(xiàn)在我眼前,那只枯瘦的手實在不是樣子,無名指微蜷著像是無法伸直,小拇指更是往掌內(nèi)扣著滑顫不已。年輕人雙手攏著伸過的手算作了握手。胡安想表現(xiàn)得親切,但說的話開始不如剛才般清晰,“薩利…他還好嗎,我記得他…你說他是理發(fā)匠?”我注意到胡安講話時下頜有些松動,他臉肉不多,皺紋便跟著拉向了一邊。在談話前胡安正用小勺喝著蔬菜湯,這會他嘴角邊便泛著些綠色的口沫,他大概也是注意到了,別過與說話人對視的臉,用餐巾慢慢地抹嘴巴。在年輕人走后,我們開始談起了報紙和雨天天氣下的打獵,聊到打獵時海伍德老兄更是連說了好幾句話。胡安還是笑著聽著桌上的談話,卻不再開口發(fā)言了,還剩大半的蔬菜湯也不再動過勺子。
午飯過后,我與店里的人告別,胡安跟著上了車?!斑€有件事…”“我記著呢,街尾的商店?會和店主說明的,我可不想花錢買釣竿?!笨粗砼缘哪竞凶?,我還想著怎么說關(guān)于這事的俏皮話?!皫衔野?,”胡安懶散地靠著座椅,話卻說的很有力氣,“我想去看看,他說過有吃石子的海鳥,紅皮膚的女人?!蔽矣行┏泽@,在沒立馬接受的猶豫中,胡安提著那股氣更甚了“嘿,我說他是水手,那我就算是棵樹!待在這快一輩子了,在今天我才感覺悶透了!你還是個獨行俠?回來時我會坐火車,放心吧我不會死在你車上,還有,咱倆不是很合拍嗎?”胡安話里全是理由的論述,可我聽來滿是老人的請求。這時海伍德也出了店門,他的走路姿勢難看得像尿在了褲子里,后來經(jīng)他解釋,他在前一天奔跑了有兩三百米的距離,第二天大腿便酸疼得如此。我搖下車窗同他講胡安的決定,“你能搞定嗎?”海伍德看著車里的胡安,我也表達“你瞧吧”的意思?!澳悄阋惨黄饋恚切┦驴梢苑乓环?,你也不想缺席奧庫的葬禮吧?!痹诤N榈戮芙^前我就先示意打住并說明了不會有如他們所想的葬禮,事實上我本想先回到家休息兩天再考慮下葬這事,“我可以把你們搭車到地方,如果這是你們的一次旅行。但你們得自個做好準備,我可不會照顧老頭?!薄拔覀儠疹櫮愕模∽??!焙笞暮采爝^他的大手抓亂了我的頭發(fā),車外的海伍德?lián)u著頭,示意我可以開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