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里的人循聲投來目光,但因角度問題,并不能看到黃東潤的正臉,瞅了個沒趣兒,便繼續(xù)吃茶。
程小乙兀自拾起茶杯,若無其事道:“大少爺竟如此聲張?也好,二少爺還沒走遠(yuǎn),我?guī)湍阉衼??!?p> “不必、不必!”
黃東潤強(qiáng)作鎮(zhèn)定,表示自己會老實配合。
燙手的茶水已經(jīng)讓他徹底清醒過來,慢吞吞的擦著手,趁機(jī)謹(jǐn)慎的打量桌對面的男人。
他的修煉天賦雖然不差,但因為家事,荒廢修煉多年,停留在練氣階段的修為,根本看不透程小乙。
“敢問閣下是…何方高人?”
“黃大少爺機(jī)敏過人,不妨試著猜猜看?”
程小乙裝作毫不在意的瞥著黃東潤,其實恨不得用模子將他的臉扣下來,以免錯過任何一個細(xì)微的神態(tài)變化。
黃東潤顯眼的蘋果肌不自然的抽搐著,額頭滲出些許汗珠,呼吸紊亂,眼神逃避,不敢與人對視……
顯然,此人在恐慌。
“不妨由在下,給黃公子一點小小的提示,”
程小乙手指有節(jié)奏地輕扣著桌子,語氣逐漸轉(zhuǎn)冷:“陳候彥當(dāng)年碰上那種事,你以為,他會原諒你么?”
“你、你是來替他尋仇的!是啊,本就該如此,他幾年前就該找上門來了,早就該這樣了…”
黃東潤臉上的驚恐萬狀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釋重負(fù)的解脫: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這都是我欠他的,但我有一事相求,莫要累及我的家人!”
“我看起來像是嗜殺成性的人么?”程小乙再度給他添上茶水,語氣轉(zhuǎn)暖:
“其實來找你之前,陳公子叮囑,如果你態(tài)度良好,就沒必要造殺孽。陳公子如今是天虞山碧華道校的正式弟子,前途無量,遲早要斬斷俗世的因果,但不染你的業(yè)力只是其次,這般寬廣的心胸,才是正主?!?p> “陳兄弟如此寬宏大量,而我卻…我真不是個東西!我簡直就是個禽獸不如的混賬!”
黃東潤恨極,抬手就要給自己倆耳光。
程小乙怕引來不必要的目光,連忙制止:“如果抽兩下耳光就能解決問題,我還坐在這里干什么?”
黃東潤怔了一怔,常年泡在酒精里的腦子,總歸還沒徹底壞掉,會意之后,將當(dāng)年所發(fā)生之事娓娓道來……
事情和姚大娘子的視角,有所不同,黃東潤與陳候彥結(jié)識,其實要在更早。
兩人同為閩源地區(qū)年輕有為的散修,且都有志進(jìn)入道校深造,私下里多有往來,時常交流修煉心得,相互之間以道友稱,關(guān)系密切。
然而事情壞就壞在,他與陳候彥的關(guān)系太好。
或者說,太容易被利用。
那日,兩人在老地方聽曲兒消遣,雅間里忽然涌進(jìn)來一群花枝招展的侍女,說是要陪酒。
黃東潤正納悶自己什么時候這么闊綽了,一叫敢叫來一群,忽覺腦袋昏昏沉沉,等他醒來時,自己已經(jīng)躺在家中的床上,門外傳來二弟和父親的交談聲。
他逐漸理解一切。
“父親和二弟,他們利用了我!”黃東潤眼圈紅腫,悲憤交加,啞著嗓子低吼道:
“他們居然利用我,就為了那點骯臟的勾當(dāng)!讓我毀了侯彥的大好前程!我一直把他當(dāng)親弟弟看待,他才不到十五歲,我居然、居然……”
?。???
程小乙的腦袋上彈出問號。
黃東潤的說辭難逃甩鍋洗白自己的嫌疑,這點姑且不論,他的記憶中,當(dāng)年的陳候彥只有十四歲,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
陳家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難道黃家被陳肅光買通了?
沒道理,兩家有難以調(diào)和的利益沖突在先;
而且從結(jié)果看,黃東潤心生愧疚,自此一蹶不振,與碧華道校失之交臂,甚至還與家人產(chǎn)生嫌隙,丟掉了家族繼承人的位子,而陳候彥破了身,卻能進(jìn)入道校,原地起飛,那個連晚輩之間的友誼都能利用的黃老爺,會這么善罷甘休?
除非,他們之間的利益沖突,被調(diào)停了……
程小乙漫不經(jīng)心的問道:“令弟令妹,可有在道校進(jìn)修的?”
“家中有一小弟,前些年去了圭華,”黃東潤臉色發(fā)緊:“閣下答應(yīng)過我,不累及家人的!”
也許這就是條件交換……程小乙反問道:“是我像那種不守信用的人,還是陳公子像?”
“都不像,您二位都不像!”黃東潤誠惶誠恐。
“黃公子有自己的擔(dān)憂,我能理解,”程小乙語重心長,旋又換出一副狗仗人勢的倨傲模樣:“但我們陳公子是什么身份?那種過于沾染業(yè)力的事,他是不屑于做的?!?p> 黃東潤連連點頭。
“這事就到此為止了,最后勸黃公子一句,少在早上喝酒,告辭?!?p> 程小乙遁影而去,又在茶館外面逗留盯梢。
沒一會兒,兩個跟隨黃東潤的小廝終于找到了茶館,黃東潤只推說得高人相助,并未提及其它,三人結(jié)伴回府。
程小乙一路尾隨,到了黃家的門口。
這年頭朝廷對地方的約束能力江河日下,像黃家陳家這樣的商賈豪門,僭稱“黃府”“陳府”,也不會有誰去管。
院墻內(nèi)隱隱有幾道不弱的氣息,應(yīng)該是黃家的門客,程小乙決定趁夜?jié)撊?,便先行離開。
…
午后,城隍廟。
程小乙到外面吃了圈灰,把臉弄得風(fēng)塵仆仆,免得被人認(rèn)出,混在香客隊伍中,進(jìn)了城隍廟。
便聽見低低的議論聲:
“聽說了嗎?長甌那邊出大事了,無常劍辦超度法會,結(jié)果把半個村子的人都害死了!”
“竟有此事?”
“聽說是無常劍輕信了兩個外來的修士,結(jié)果才弄成這樣,我有親戚在衙門當(dāng)差,千真萬確,你且看吧,明一早那通緝的畫影圖形,就要貼得到處都是……”
程小乙低著頭,在幾個泥偶神像前拜了拜,耐心等待著張百年的消息。
最遲明晚,可有的等。
天色將晚,要關(guān)城門,香客們漸漸離去,程小乙亦準(zhǔn)備起身,打算再去黃家打探一番,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頭,看到一個陌生男人,一襲青衫,腰間掛牌,眉目間香火氣繚繞,是名無常劍。
“有人托我將這個東西帶給你?!蹦腥藗饕簦淇谝粍?,將一枚玉牘牌丟了過來。
程小乙謝過,快步離去,找了個四下無人的地處,以注靈秘法激活玉牘牌,閱覽其中的信息。
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個超級套娃。
這名吳越商會越州分號的蘇掌柜,在商會中的主管業(yè)務(wù)是草藥,而舉薦他出任草藥行掌柜的人,恰是越州三大腿之一的黃家;
黃家的主營業(yè)務(wù)亦是草藥種植和販?zhǔn)郏采婕霸旒?,主要是符紙,黃家在東詳部州極其周邊海島上,有近百座草藥園,每年都向洛云神州輸送大量的基礎(chǔ)草藥,其中有七成筑基丹、回靈丹的原料,還有三成比較雜亂;
草藥園需要人力長期維護(hù),與黃家有長期合作的幾個牙行,其幕后金主都只有一個——長甌陳家;
根據(jù)張百年的調(diào)查,陳家恰好是在八年前,開始接手的牙行業(yè)務(wù),被接手的家族,是曾經(jīng)的越州三大腿、如今日漸式微的鄭家。
而越州三大腿的共主,是平湖陸家,關(guān)于這個陸家,張百年便推說所知甚少了。
“不是所知甚少,是不敢查吧……”
程小乙撇嘴,有關(guān)陸家他略知一二。
陸家興起于掃雪人,一躍成為橫跨修煉界、俗世兩界的龐然大物,最后悄然衰落,個中秘辛甚多。如今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陸家依然在兩界保有極大的影響力。
掃雪人接受大道委員會第二席管轄,是個地地道道的特務(wù)機(jī)構(gòu),也難怪張百年會適可而止了。
沒有關(guān)于那張符篆的消息…程小乙又翻找了一邊,還是只有這些令人眼花的套娃。
“罷了,至少我已經(jīng)知道,黃家和陳家已經(jīng)化解利益矛盾,很可能是接受了來自陸家的調(diào)停,黃東潤接受記憶改造,也是順理成章?!?p> 接下來或許可以去鄭家碰碰運氣?
程小乙立即否決了這個提議,以這些個世家大族的能力,做事滴水不漏,自己若是帶著碰運氣的想法過去,只會碰一鼻子灰。
而且他最近整體的運勢都不太妙,自打接了祝啟顏這茬事,辦事兒就沒順順利利過,簡直和便秘一樣折磨人,還是不要寄希望于碰運氣了。
那就只好去黃家了……
趁著夜色,程小乙摸到黃家大院之外。
通過氣息辨認(rèn)一番,在明處的門客一共有三,算是對不速之客的震懾,躲在暗處的則足足有五人,管教不識相的家伙有來無回。
所幸其中并無金丹以上的修士。
程小乙取出先前剩下的符紙,畫上一沓符藏在袖中備用,使了遁影符遮蓋身形氣息,從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狗洞鉆了進(jìn)去。
“進(jìn)狗家當(dāng)然要鉆狗洞了,沒什么大不了的…”
自欺欺人這方面,他向來專業(yè)。
有“牽絲”的加持,遁影符的持續(xù)時間被延長到了兩個時辰,同時允許程小乙小幅度的快速運動,但因為不熟悉院落布局,花了一炷香的工夫,他才找到書房。
書房里黑燈瞎火,對程小乙來說,只是有些昏暗。
他躡手躡腳,在書架和書桌上東摸摸西碰碰,什么瓷瓶筆洗筆架花盆硯臺都嘗試著挪動了一下,然而并沒有找到暗格機(jī)關(guān)。
“只要不抱希望,就不會太失望…”
程小乙將目光移向墻上裝裱起來的字畫,正要掀開看看后面有無東西,忽然聽見外面急匆匆的腳步聲。
他立即隱匿聲息,躲藏在角落中。
“黃老爺,發(fā)生甚么事了?”
“到書房說?!?p> 兩人一前一后進(jìn)了書房,點上燈,黃老爺一屁股坐在太師椅上,憤怒道:
“陳肅光這個廢物,屁大點事,居然能給鬧到這個地步,居然好意思恬著臉求過來,讓我?guī)退???p> “老爺消消氣,大半夜的,別動了肝火?!币慌缘拈T客寬慰道。
“動肝火?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殺到長甌去,一把火把他的豬窩燒了!死無對證,天下太平!”黃老爺將一封信摔在書桌上,怒極反笑:
“你道這老匹夫在信里說了什么?他居然讓我把東潤給…他媽的,我一開始就覺得這人腦子不好使,他怎么不把自己兒子給咔嚓了?整件事就是因他家那小兔崽子而起,只要那小兔崽子死了,哪兒還有這么多麻煩!”
“萬萬使不得,老爺,您忘了那位的叮囑了嗎?至少要給那陳家的小子十年時間,以觀察整體效果?!?p> 燈影外的黃老爺露出忌憚之色,不服氣嘟囔道:
“其實哪兒用的著十年,我以為,三年就足夠看出成效了,那東西,絕對靠譜。”
門客低聲道:“不然,老爺,我聽說超度大會上有個叫劉其三的,將那陳候彥發(fā)妻之事說了出來,他顯然是想起了當(dāng)時的事,劉家溝可是我們刻意關(guān)照過的地區(qū),居然也出了岔子?!?p> “唉…所以我說陳肅光沒用,早點把劉家溝的人全殺了,再不濟(jì)也賣到海外的草藥園子去,哪還有現(xiàn)在這么多麻煩事?”
兩人一番哀聲嘆氣,黃老爺揉著額頭,面色發(fā)苦:
“那符篆的事也被昨日在場的無常劍揭發(fā),聽說今天整個退魔司的高層都震動了,暫時被那位彈壓了下去,但這只是一時之計,那符篆遲早……媽的!我怎么這么倒霉,攤上陳肅光這個廢物!”
黃老爺抄起桌上的筆洗,朝著角落砸去。
不是,同時天涯倒霉鬼,相逢何必相為難,你砸我作甚…程小乙委屈巴巴躲開。
“誰在那兒!”
那門客立即遞來銳利的視線,緩緩逼近:“出來!”
程小乙屏息凝神,發(fā)煙符等符箓已經(jīng)從袖口滑入手中,書房狹小,一張發(fā)煙符足矣,可惜手頭材料不夠,畫不出“鏡花水月”之類的變體符。
“有刺客!”
“大少爺受傷了!”
院子外傳來驚呼聲,那門客一怔,不再猶豫,兇神惡煞朝著角落撲來:
“說一套,做一套,你們陳老爺當(dāng)真好手段!”
不,我不是,我沒有!
程小乙當(dāng)即拍下發(fā)煙符,縱身一躍撞出窗外,逾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