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我外婆死了。我回了家,我過年時才回,但我外婆早就死了。我爺爺說,你怎么不哭?我笑著說,我覺得她沒死,我怎么哭?我爺爺拿出一張我給她拍的遺相,她穿著我高中穿過的一件淺藍色舊襯衫,衣領(lǐng)都黃了。她有個衣柜,放著很多晚輩送來的零食,有時我回來,她就拿出來吃。我一吃,就說壞掉了。她再去把它吃掉。也許我是該哭的,我沒有見過她葬禮上的貧窮和不堪。而這一切都被我母親笑意和滿足的幾句話一筆帶過了。次年的春節(jié)我回到了東莞,雖然我還是來打工,落了一下堂姐家里,她們?nèi)粚ξ沂チ诵判?,因為我最長的工作就是在陶瓷工廠的那一次,我從工廠的一線員工,靠著干啥啥不行,很快混成了品檢員,然后又進了辦公室,雖然我一直都沒有承受過什么壓力,我覺得這是我成長過程中最缺的一環(huán),因為沒有壓力,爺爺奶奶靠自己在農(nóng)村種地,爸爸媽媽靠自己在縣城賣菜和工地工作,弟弟一個人在BJ上大學(xué),靠自己一個人在忍饑挨餓,現(xiàn)在想當然覺得是很不對的,但是那時候全然沒有這樣一份責任心,我所有的工作重心就是希望自己的頭昏病好起來,這樣的話,我還是可以大有可為的。2005年,那時候的東莞莞太路那邊汽車總站已經(jīng)遷走了,但有了一個新起的智通人才市場,每天人山人海,各種各樣的人才們背著統(tǒng)一的黑色電腦包,來回地穿梭,反復(fù)地進出,然后吃午飯,一般就5塊,8塊或者10塊,12塊。附近有報刊亭,順便賣礦泉水,滿地的報紙和礦泉水瓶。還有打印復(fù)印店,餐廳會稍遠一些,各類的便宜美食,廣東潮汕的豬腳飯,東莞本地的燒鵝飯,還有湘菜館和川菜館,再便宜就是沙縣小吃了,這也是我光臨最多的店,里面有云吞面,3-5元就可以來一碗,把湯喝完,也接近于飽?,F(xiàn)在來想,我是完全可以貸款在附近擺個攤賣打印好的簡歷,代寫簡歷,拍照片,帶上復(fù)印,或者認識幾個招工的人,賺點中介費的。實在不行,就可以去批發(fā)礦泉水和盒飯來這里賣,我媽會做快餐,開家小店,取個叫“大神驛站”,以找工作為主,順便把吃穿住行全部都解決了,賺了錢也就不用去工廠里干了。但是我的思維不允許我這么想,我一直以為工作就是呆在令人討厭,誰都不想呆,工資都不給,整天被人罵的小黑工廠房里面,不停地被初中都沒有念完的領(lǐng)導(dǎo)“屌”,而且你要一直認為他是對的。其實最頭疼的是,口袋里只有幾百塊錢,必須找到一工廠里進去,不管用什么辦法,先呆完幾天,一天就會有一天的工資,每天下班就很開心,包吃包住,又過了一天了,有時候有工資拿,這一點我要感恩那個時代,那座城市,那些發(fā)生交集的所有人,我活下來了。但有時候遇到不好的老板,就是一分錢沒有,于是我會打電話給我的媽媽,一位剛從農(nóng)民變成菜販的中年女人,她會去銀行寄給我一百元錢,銀行就說,哪有寄一百元的,于是她就寄給我兩百塊。我從來就沒有負疚過,現(xiàn)在寫小說的時候,我才想起來,其實做父母真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要承受很多的委屈和艱辛。她曾經(jīng)夢想過去東莞投靠我,她帶了兩床棉絮和一個鋁制的大鍋,她是我爺爺奶奶最小的孩子,從前也不怎么做事,爸爸之前很努力,他曾經(jīng)在八十年代初期一個周賺到過一萬塊錢,但是我們不知道怎么一切會變成這樣,從來就沒有覺醒,沒有深思,總是在追趕,上下的沉浮。其實努力是成不了功的,但是努力想辦法絕對可以成功。她那兩床棉絮是嶄新的,用了新鮮的棉花,請了最好的師傅,用來送給我的堂姐的,堂姐盡力表現(xiàn)出興奮的樣子。堂姐夫下班的時候推了一下門,看到他九十多平的房子里的這些農(nóng)村標志物,竟然用腳踢了一下,惱火的說,這樣子怎么行?趕緊讓她去她兒子那里去。鋁鍋里是我媽媽親手煮的很多鹵雞蛋,我媽媽站起身來,小心地用鄉(xiāng)音喚我堂姐夫的名字,說吃蛋。我的堂姐夫低頭不語地走進了他的房間,我微笑著走過去揭開鍋,說這么多,一口氣吃了好幾個鹵雞蛋。我媽媽年輕時只有在大年初一的早上才會煮給我們吃,我爸爸吃十二個,我和弟弟各吃四個,媽媽也吃四個,余下的就下一頓吃。除夕要守歲,所以她是沒有睡覺的?,F(xiàn)在想起來,只好恨自己一生實在是太不作為了。但是那一天,我開始想事情了。我們走投無路了,而且我的過高的自我期許會越來越漫長,很難實現(xiàn)了。但是我特別想我的頭昏病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