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庭沉默了一瞬,“濟慈堂不是有佛修管嗎?何時需要你來救人了?這又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你跟我來?!辟噦}站起身來,朝亂葬崗深處走去。
“這里一直是你在打理?”梧庭跟在老人身后問。
賴倉不答,繞過大大小小的墳包,一路走到一個長滿了枯黃野草的墳塋前。墓碑的左上角有一個紅色的刻痕,碑身上刻著歪七八扭的兩個字“往生”。
“這是我兄弟的墳?!辟噦}面無表情,眼里閃著淚光,“以前,慈航坊內(nèi)無人收殮的尸骨,都是我兄弟收尸埋葬。人死若葉落,入土如歸根,這是往生一直說的話?!?p> “你親兄弟?”
“我們歃血為盟,有兄弟之約?!辟噦}用自己沾滿泥土的臟袖子擦了擦眼,“但我們的關(guān)系比親生兄弟更好?!?p> “他怎么死的?”梧庭輕輕問道,順帶將自己的干凈怕子遞給賴倉。
賴倉把雪白的帕子捏在手里,留下一道污黑的痕跡?!懊髅鞑粩嘤猩迫藖頋忍貌际?,但城中無名的尸骨卻越來越多。那日暴雨,往生照例帶著草席去坊內(nèi)看有無尸體要收殮,卻撞見了濟慈堂里的人在拋尸。我趕過去時,已經(jīng)遲了……”
“他如果能聽我的勸,不要刨根究底,又怎會死在旁人刀下……”賴倉老淚縱橫。
老人低啞的哭聲在夜里靜靜響起,揉雜著懷念和悔恨。有一陣風悄然吹過,拂過賴倉一頭亂發(fā),好似往生在安慰他。梧庭心中百味雜陳,知道這只是自己的錯覺。三界之中,除了淬冰蛇種,任何人身死即魂滅,再無復(fù)活過來的可能。
當沐勤思知道自己死了的時候,是否也是這樣難過……梧庭眼角逐漸濕潤,低下頭擦去了這一抹濕意。
“往生死后,我就一直暗中摸索這件事的真相。只嘆我修為淺薄,怕遭遇殺身之禍無力自保,只探到了這是商家人下的手。后來我不敢再查下去,只得裝瘋賣傻嚇走那些所謂的‘善人’,僅靠搶奪值錢之物來救濟這些苦命人?!辟噦}低聲說道。
“難怪……”梧庭若有所思,“不瞞你說,我和商家也有過節(jié)?!?p> “你?”賴倉道,“你和他們有什么過節(jié)?”
“說來話長,總之就是商家老二搶我弟弟的東西,被我揍了一頓。商家老大表面看上去是大公無私,估計已經(jīng)記恨上我了。”梧庭說,“我知道商家產(chǎn)業(yè)巨多,富可敵國,可實在沒想到他們家的人還干殺人的事。殺了這些老幼病殘,對他們有什么好處?”
“說句難聽的話,廟里收容的那些人,對整個喚雷城來說都是累贅?!辟噦}嘆氣,“是,各大宗族和門派都會庇佑門下弱者,可前提是你能給門派帶來價值。可我廟里的那些人呢?他們活著,受人救濟,能給上位者帶來什么好處?”
“樹立寬厚仁德的形象,使天下民心盡歸。”梧庭答。
“世人只看到他們散盡千金救助貧苦,哪里知道那些金銀是在濟慈堂里走了一遭轉(zhuǎn)道去孝敬商家了?暗地里再將這些毫無價值的老幼病殘全部殺死,豈不是更好?”賴倉憤恨道,“修真界里弱肉強食,又有不可控制的生老病死,旁人就算發(fā)現(xiàn)了也無妨!”
“荒唐!”梧庭喝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他們怎敢做出這等齷齪之事來?不怕被人發(fā)現(xiàn)?”
“旁人最多只能發(fā)現(xiàn)那些無名尸骨。只要商家再在城中散布流言,將禍水東引,這一危機不就解除了?”
梧庭驚訝道:“賴倉,你看事情看得竟如此通透。但我還有問題想問,他們何必大費周章要斬掉那些不知情的老幼病殘者呢?”
“這我就不知了?!辟噦}道,“以小老兒我的腦瓜,想不出來。”
梧庭沉思一會兒,解下腰間錦囊,從中拿出了十萬兩的銀票塞到賴倉手中。
賴倉瞪大了眼望著她,梧庭道:“賴老,我信你說的話。這十萬銀票,我本就想著要捐了,今日聽你一言,我便交到你手中?!?p> 賴倉先是震驚,隨后便是推拒,苦笑道:“富貴小姐,你真是折煞小老兒了……你敢送,我不敢收。我說這些話給你聽,還不是因為你的武力壓迫?我又怎知你是不是和那些人一丘之貉?”
梧庭說:“你想要我如何證明?”
“至少解下你的面紗,告訴小老兒你的真實身份?!?p> 梧庭猶豫兩秒,低聲道:“我只怕解下面紗來,你會被我嚇到?!?p> “難不成你長得很丑?這倒是無妨,小老兒我什么沒見過,還能被一個丑姑娘嚇到?”
梧庭無奈地說了一聲“好吧”,隨即解開了面紗。
面紗解下的一瞬間,月光灑落,清冷的美人面容逐漸明朗。賴倉瞳孔放大,后退一步,道:“慕梧庭?!”
梧庭趕忙把面紗重又戴了回去,攤手道:“是,我就是慕梧庭?!?p> 賴倉心有余悸,看向梧庭的目光也逐漸多了幾分警惕。梧庭深覺無奈,道:“你不用這么看著我,我要是有心害你,我干嘛還要站在這墳地里聽你說話?一棍子把你了結(jié)了不就是了?”
“足足十萬兩銀票,你從哪兒弄來的?”賴倉說。
“我賣了一幅畫得來的。”
“乖乖?!辟噦}喃喃道,“一幅畫就賣到了幾十萬兩,果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不對啊,怎么會有人肯買你的帳?”
“因為他們買的不是我的畫,而是吾木山人的畫?!蔽嗤バπ?。
上午的畫技比試,賴倉也去湊熱鬧了,因此也目睹聶家人用五十萬兩銀子買走了吾木山人的一幅《如故江山圖》。他瞇起眼去觀察梧庭,發(fā)現(xiàn)白日里那個筆走游龍的白衣女子和眼前的人影逐漸重疊,似乎確實是吾木山人。
“好家伙!”賴倉拍腿大笑,“原來是你!慕梧庭居然擁有一手天下無雙的畫技,真是讓人大跌眼鏡!城中人可都說你蛇蝎心腸,囂張跋扈,斗大的字認不滿三個,算計別人的心思比海還深!”
梧庭扯扯嘴角,“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就算我是白的,在流言里我也只能是黑的。這樣的道理,賴倉你不會不懂吧。”
“這十萬你真的要捐?”賴倉仍是有些疑慮,“你又圖什么?”
“圖你們好好過日子。”梧庭淡淡道,“順便壓壓上官琳的氣焰?!?p> “前一句話太假,后一句話還真點?!辟噦}說,“你和上官琳有仇的事,原來是真的。”
“我與她本無仇,可她想害我。這梁子就是我不想結(jié),也結(jié)下了?!?p> 梧庭拍掉肩頭的落葉,再度將銀票塞到賴倉懷里??墒沁@次,賴倉依然拒絕了。拒絕的理由令梧庭很驚訝。
“這是銀票,要用,必須要去城中的銀票鋪戶兌換?!辟噦}脫掉破鞋,右腳在左小腿上蹭了蹭,“我一個乞丐,去換十萬兩銀子,太招搖?!?p> “你一次去換一張也不行?”
“一次也是一萬兩。更何況換一次錢,就要記一次帳,全城的銀票鋪戶都是商家開的,怎么躲得了?!辟噦}苦笑道,“我搶來那么多值錢物事,也不敢在城中當鋪賣,只能偷偷摸摸地賤賣了,換得一點銀錢?!?p> “為何?當鋪也是商家開的?”
看了賴倉的神情,梧庭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她的神色漸漸陰沉下來。原先就知道商家搞壟斷,但沒想到這壟斷范圍已經(jīng)廣至這種程度了。銀票鋪戶相當于現(xiàn)代的銀行,全部由商家掌握,基本上等同于把全城的經(jīng)濟命脈交到了商家手中。這可是能撼動雷家統(tǒng)治根基的大問題!
“雷子湑這個蠢貨!”梧庭忍不住低聲罵道。
賴倉支棱起耳朵,問:“什么?”
“無事?!蔽嗤サ溃澳沁@十萬由我想辦法換成銀子。你帶著這些人在慈航坊內(nèi)也不安全。今日我能發(fā)現(xiàn),旁人以后也會發(fā)現(xiàn)。想辦法出城吧。”
“小老兒我是有這個想法,但出了喚雷城,還能去哪里尋求庇佑?外頭到處都是靈獸,我?guī)е@些手無寸鐵的人,只能落個被吃的下場?!?p> “讓我回去打聽打聽,我?guī)煾敢姸嘧R廣,定然知道?!?p> “你的師父……”賴倉肅然起敬,“那定然是無妄魔尊了。”
“那便這樣說定了。等我回去向我?guī)煾复蚵犌宄侔堰@些銀票換成銀子,我再來這亂葬崗找你?!蔽嗤サ馈?p> 月亮已至中天,梧庭轉(zhuǎn)身準備離開。然后還沒走,卻聽得身后一個聲響。梧庭回頭望去,竟是賴倉跪了下來。他伏下身子,重重地給梧庭磕了三個頭,滿是皺紋的額頭上全是血和泥的混合物。
“這是干嘛?起來起來?!蔽嗤ミB忙去扶他。
賴倉卻不肯,固執(zhí)地仍舊跪在地上?!澳叫〗悖医袢詹虐l(fā)現(xiàn),你與傳言中完全不同。不管我能不能帶著他們離開喚雷城,我都感激你的恩德。”
“你不用感激我。”梧庭想了想,說:“只要以后我被人群起攻之時,你能站出來為我說幾句好話,就足夠了。”
“這是定然!”賴倉堅定道。
梧庭將他扶起來,細細盯著賴倉幾秒鐘,忽然笑了,如同月光下忽然飛起的蝶?!澳氵@老乞丐,倒是比城中那些人活得更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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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nvoi
平時總感覺沒事做,結(jié)果ddl 的時候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