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來思
德寧帝十九年,河?xùn)|聞喜。
驚蟄剛至,一場大雨如約而來,沖刷著世間的污晦穢物。
裴氏朝露園。
躺在絞紗瓔珞帳里的美貌女郎眼睫輕顫。
裴無衣悠悠轉(zhuǎn)醒,見四周擺設(shè),心下一怔。
青玉案,沉檀塌,東海珠,妝鏡臺……年少時(shí)閨房的陳設(shè)于她眼中一一浮現(xiàn),往事不可追憶。
不同于平陽縣府的冷僻清簡,這里的陳設(shè)滿是世家大族的底蘊(yùn)。
這是她的家,河?xùn)|裴氏。
這個(gè)認(rèn)知令裴無衣一驚,她赤著腳跳下了床褥,地上是柔軟的羊毛毯。
她趴在妝鏡臺上,鏡中映出一張年輕的臉。
略微有些蒼白的膚色,眉目皎皎。以月為容,玉為骨,秋水為眸。因自幼體弱,她的眉宇間總是籠著碎玉冰雪,如同乘風(fēng)歸去的月下仙子,縹緲卻易逝。
此種出塵脫俗之相,不流于妖艷媚俗,恰好逢迎了當(dāng)下時(shí)人追捧的清麗文雅。
裴無衣癡癡地捧著臉,笑出了眼淚。
這是自己,年輕卻體弱多病的自己。也是當(dāng)年那個(gè)眸若秋水,如月映琉璃,雙眼完好的自己。
她回來了!
許是動靜太大,門被推開了,淺碧繡羅戲蝶襦的婢步履匆匆。
“女郎醒了?!”
阿蘿的聲音又驚又喜,她急忙迎上來,四下觀察。
“女郎怎的赤著腳?快回床榻上罷,素來身子弱,女郎可要當(dāng)心,萬不可任意妄為?!?p> 裴無衣回了床榻上,瞧見面前這個(gè)鮮活生動的少女,喃喃:“阿蘿,阿蘿……”
她驚慌又欣喜的神色令阿蘿不解,但她還是笑著寬慰女郎,“無事的,女郎。阿蘿在的,莫怕,女郎可是魘著了?”
裴無衣有兩個(gè)婢女,阿蔓與阿蘿。前者細(xì)心沉穩(wěn),后者活潑伶俐,皆是自幼隨她一起長大。
那年因救華歆她落下眼疾,后來嫁入華府漸漸失寵。華歆的虞夫人向她發(fā)難,阿蔓為了護(hù)她受了重傷,被趕出了府外后死在了冰天雪地里。
而今她還在,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令她淚流滿面。
“女郎怎的哭了?”
阿蘿忙為她拭去眼淚,溫聲細(xì)語,“可是想念夫人和裴公了?”
“女郎盡可安心,裴公前些日子自長安捎來家書,說是春分前后會遣人接你去長安呢?!?p> 去長安?
裴無衣恍然憶起,德寧帝十九年她十三,因體弱受寒臥床養(yǎng)病多時(shí),后父親遣人至河?xùn)|帶她去長安,也是因此才與華歆相遇。
一切都如前世的軌跡慢慢重演。
“嗯。”裴無衣靜下心來,問:“阿蔓呢?她可在?”
“阿蔓在藥閣為女郎煎藥呢?!?p> 阿蘿說著,又細(xì)心地為她掖了掖被角,“女郎好生歇著,老夫人差人告訴我,若是女郎醒了,只管靜心休養(yǎng),萬不可再吹風(fēng)著涼?!?p> 年幼的裴無衣常年被拘在府內(nèi),性子卻是個(gè)愛熱鬧的。這次受寒,便是她貪玩偷偷溜出府外,卻找不著歸家的路吹了涼風(fēng)。
“我知道了?!迸釤o衣輕聲答,她垂著眼眸,想起那個(gè)慈眉善目的老者眉眼漫上了幾分暖意。
“你告訴祖母,降降不會了?!?p> 裴氏無衣,出生時(shí)正逢霜降,故而小字霜降。
雨下了一宿,方至天明,這才止歇。
阿蔓手巧,為裴無衣挽了個(gè)簡單柔美的發(fā)髻,綴以海棠絹花。淡掃蛾眉,身著廣袖白衣,腰間只飾一條碧玉帶。
“女郎再描一次紅妝罷?!?p> 阿蔓拿起口脂和花鈿。覺得女郎美則美,卻羸弱消瘦,眉目含霜,凜然清冷,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仙去,不似世俗人。
女郎身上好似變化了許多,從前女郎體弱,卻也似明玉琉璃,惹人憐愛,全然不似這般清冷,令人生出距離感。
“不了,這樣便很好?!彼屏搜坨R中的自己,昏黃的鏡面映著美人面,只一眼便知曉了阿蔓的想法。
她重來一世,已算死過一次的人,心境自然與前世不同。
她起身推開門,阿蘿在階下?lián)蝹愫钪?p> 一路向北而去,裴老夫人的祥寧院離朝露園有一刻鐘的腳程。
許是剛剛雨霽天晴,日光還帶著微涼,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泥土香氣,令人心情愉悅。
剛至祥寧院,院外就侯著一人。
那人迎上來,眉目慈善,淺笑吟吟道,“小娘子來啦,可用過早膳了?老夫人正在堂中下棋呢?!?p> 這人姓陳,是自幼侍奉裴老夫人的婢女。
河?xùn)|裴氏裴老夫人這一支隸屬嫡支,裴無衣的父親裴儉則是第三子。
裴老夫人老來得子,自是偏愛幼子些。裴無衣是裴儉幼女,便自幼長于錦繡堆里,千嬌萬寵,家中人常管她喚作小娘子。
“自是用過了?!迸釤o衣輕聲說。
陳嬤嬤順勢收了傘,裴無衣便領(lǐng)著婢女二人,拾階而上。
“嬤嬤的腿腳可還疼?”
陳嬤嬤年輕時(shí)受了苦,自此腿腳便落下了刮風(fēng)下雨就疼的毛病,為此不知看了多少大夫。
“承蒙老夫人恩情,特意為老奴尋了名醫(yī)問診?,F(xiàn)如今已經(jīng)好了很多,倒是勞煩小娘子記掛了?!?p> “那便極好。我那朝露園中有株五十年的野靈芝,阿蔓會送到您手中。”
裴無衣眉目疏冷,聲音卻蘊(yùn)著幾分柔和。
“使不得,使不得,女郎使不得吶?!?p> “嬤嬤客氣了。嬤嬤自幼照料無衣成立,如今只盼得嬤嬤身體康健,諸事如意得好?!?p> 陳嬤嬤心下微暖,面上的笑容更深了幾分。
室內(nèi)暖意融融,安寧沉靜的檀香悠悠,身著重紫八寶云鍛錦衣,下穿鴉色芙蓉錦鯉雙緞百壽裙,銀鬢高綰的老夫人倚在軟榻上。
見裴無衣前來,眉眼微抬——
“裴無衣,你可知錯(cuò)?”
蒼老卻雍容的面容顯出幾分冷漠威勢。
裴無衣可不會被這個(gè)陣仗駭住。
她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個(gè)對長者的拜禮,然后拿過阿蘿手中提著的食匣,聲音清悅,面帶笑意。
“祖母萬安。降降今日特意做了如意糕,想著祖母定會喜歡,于是便帶了過來,只盼得祖母消氣,歡喜得好?!?p> 裴老夫人無動于衷。
一室寂靜。
見狀,裴無衣又打開食匣,碧玉盤中白玉糕,小巧精致。
“祖母消消氣,先前確實(shí)是降降犯錯(cuò)在先,是降降的錯(cuò)。但是您看,今兒個(gè)降降親自向您告罪來了?!?p> 裴無衣討好作饒,“祖母您消消氣,氣壞身子降降可就罪加一等了?!?p> “你有心了?!?p> 裴老夫人這才眉目緩和下來,她嘗了一口,入口軟糯清甜,唇齒留香,“我老了,吃不得這些粘牙之物了,坐罷。”
卻沒再有什么表示。
裴無衣沉得下心,陪老夫人下了三盤棋。時(shí)間悄然流逝,最后一子落下,裴無衣惜敗,落了半子。
她笑道,“祖母當(dāng)真是風(fēng)采依舊,棋藝這些年愈發(fā)地精湛了,降降自弗不如?!?p> 裴老夫人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語氣責(zé)備又帶著淡淡的親昵。
“你個(gè)女郎好生狡詐,料得祖母不會真正責(zé)備于你,怎的得寸進(jìn)尺竟敢揶揄起長者來了……”
哪里是什么棋藝精進(jìn)吶,裴無衣的棋藝是她自小教導(dǎo)的,她心中自然是有數(shù)的。
早在兩年前裴無衣便青之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今日惜敗,分明是她刻意放水,討她歡心。
“祖母言重了,降降今日有所成,若無祖母,無以至今日?!迸釤o衣眉眼帶笑,如同霽雪初融,柔色彌眼,“可算如此,祖母現(xiàn)在可消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