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天氣說變就變。這天,長水早晨起床有點晚,長水媽在堂屋喊太陽曬屁股了。長水走到院子,眼睛被強烈的光線刺得半瞇著,東方遙遠的山頂上升起了一拃多高的大太陽。到了半中午,狂風大作,地上輕飄飄的東西都被吹到半空,像嚇破膽的潰兵滿山遍野逃命。厚厚的烏云如同大海涌起的浪潮滾滾而來,把太陽淹沒得無影無蹤。天色晦暗,好似倒扣的鍋底。雨密密麻麻地下起來,細長雨絲在風中如同被來回甩動的花灑飄浮不定。干爽的土地慢慢濕潤,顏色越來越深。土壤吸收不了越來越多的雨水,任其在表面積存起來。地上積水越來越深,已經(jīng)能夠淹沒腳背了,水在重力的引導下向低洼之地匯聚,形成水流。水流像長了眼睛的長蛇,緩緩地沿著長水墻邊的排水溝鉆過墻洞,爬進墻外更大的排水渠,和更多長眼睛的長蛇糾纏一起,聲勢漸大,泛著白沫,夾裹長草、短棍、碎屑等物,訇然跌落竹竿河。清澈的竹竿河轉眼有了一股混濁水流,像空中的長煙越飄越遠。
雨越下越大,黃豆似的大雨點子隨后噼里啪啦砸將下來,淌水的院子冒起無以數(shù)計的水花、水泡。長水站在堂屋的門檻里面,側身靠在右邊的門軸,抬眼細細觀察從屋檐傾瀉而下的一道道水線而形成的水簾。長水不想出去,不想在濕淋淋地在雨中奔走,也不想一滑一溜地在泥濘村道上像練雜技一樣時刻保持平衡,不至于摔倒在泥窩里變成了落湯雞。長川和長江兩個頭挨頭,湊在一起專注地看一本小人書。長水媽坐在籮筐邊,雙手不停,正在給長水他們一家子其中一人織毛衣。長水媽長織衣針上邊的毛線用完了,就要隨手往懷里帶下線,籮筐里的線團隨著彈跳松開幾圈。小花趴在籮筐邊,目不轉睛地盯著在籮筐里滾動的線團出神,覺得這個渾圓連手腳都沒有的東西竟會動彈,真是奇怪。小花有時像貓一樣好奇,伸出前爪,快速地撥下線團,試探線團的反應。線團還是以前的樣子,既沒有伸手還擊小花,也沒有朝小花吐唾沫,過一會滾動幾下,就一直沉靜下去。小花覺得沒意思,懶得理線團了,也不在意線團的所作所為,任由線團隔一陣子抽一次風自個發(fā)神經(jīng)去,自顧自地趴在前爪上閉目養(yǎng)神。
長水爸叫上長河哥出去了。長水爸撐著一把被桐油浸得透亮的布傘,還散發(fā)著樹脂幽香。雨滴跌落傘上,一個接一個,像連續(xù)摔破的玻璃珠四處飛濺。長河哥披上一件帶著頭套和長袖的淡綠色雨衣,雨水澆在長河哥身上,發(fā)出清脆的亂響。
長水家有臺紅梅牌收音機,南京生產(chǎn)。它是長水家最先置辦的最值錢的一件家用電器,等值100多個鴨蛋。買收音機,起初長水媽不同意,說那是貴重品,他們家消費不起,又不能當飯吃,又不能當衣穿,不想花那個錢。長水爸低聲下氣,軟磨硬泡,硬是讓長水媽回心轉意,拿出錢來買回了一部。
其實,讓長水媽起決定性買收音機,是長水不耐煩說出的一句話。長水說:“姥爺家就有收音機?!遍L水的話輕飄飄的,沒點分量,像團棉絮掉在地上沒有響聲。長水平時說的話長水爸媽也沒有當回事,左耳進右耳出,偏偏這句話起了反應。長水媽像被子彈擊中一樣,哆嗦了一下,好像經(jīng)歷過一回生死都看透了似的,徑直回到房間,取出30塊錢,塞進長水爸粗糙大手里,還不忘叮囑長水爸一句:“去,買個更大的!”
長水媽是城鎮(zhèn)戶口吃商品糧,長水爸是農(nóng)村泥腿子,城鎮(zhèn)戶口比農(nóng)業(yè)戶口吃香,身份也高人一等,長水媽嫁給長水爸等于是下嫁。長水的二姨、三姨、四姨都嫁城里去了,跟著城里人吃商品糧,言語上和和氣氣,態(tài)度綿里藏針,露出怠慢長水媽的鋒芒。長水媽一連生了四個光頭和尚,靠著原先生產(chǎn)隊掙的工分換來的糧食,吃不飽也餓不死,家底空空,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放在怎么生活下去上面,哪里還能擁有對生活更多更高更好的奢望。在其他幾個姨娘面前,長水媽一直抬不起頭,也不想抬頭,繃足了勁想干出一個樣子,徹底改變家庭狀況,讓長水的幾個姨娘瞧瞧,神氣神氣。說說容易,農(nóng)村人哪有那么容易掙錢,光是賣個雞蛋都害怕。農(nóng)村開放搞活了,長水爸媽來了精神,想方設法開始掙錢,手里也有了些許積蓄,生活一點點地有了起色,但和長水幾個吃工資的姨娘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個差距不是那么輕易說沒了就沒了的。貧窮是長水媽心里永久的傷疤,誰也不能碰一下,一碰就會流淚流血。在長水媽面前說姥爺家和幾個姨娘家的好,等于在揭長水媽心里的傷疤。長水一句話讓長水媽痛得抖了一下,傷口上血絲外滲,洇濕了心肺。
收錄音買回來了。有一塊紅磚那么大,兩塊紅磚厚,正面木殼,背面和底部都是塑料。長水爸把收音機擺放在供桌正中央,那是過年給祖宗擺供碗燒香的地方,還用一塊在路上順帶買的紅絨布搭在上面,堂屋里頓時亮了,有些喜慶色彩。長水爸“啪”地擰開電源開機,又換了另外一個銀色的鈕慢慢轉動,收音機里發(fā)出滋滋啦啦的聲音,突然一個男中音在里面說話了,中氣十足地播講評書《三國演義》曹操敗走華容道那一段。長水爸松開手,讓收音機紅色的指針停在那個波段,一家人都把心思放在那個磁性的聲音演繹的歷史故事之上。長水爸把剩下的3塊多錢從褲袋里掏出來,遞給長水媽說:“還剩這么多了?!遍L水媽破天荒沒去數(shù)錢,滿臉喜色地看著家里的添置的新家電。
長水爸喜愛收音機,就像護寶一樣不讓長水兄弟動一指頭,語言中帶有威脅性,面目現(xiàn)出罕見的猙獰。長水爸睡覺前,把收音機抱到他的床頭,將音量調至小到不影響長水他們做作業(yè)為準,夜深了才在長水媽的干涉下關臺入睡。眼睛一睜,就打開收音機,而且把音量擰得大大的,當做長水他們的起床號催他們趕緊起來吃飯上學。長水他們兄弟都上學去了,長水爸把收音機又抱回供桌的中央擺放,蓋上紅絨布,像在做一個莊重的儀式。中午,長水他們回家,跟看電影一樣,都占個最佳的位置,盡管知道看不到人影,還是面對收音機端正坐好,等著收音機正午報時的最后一響之后開始播講評書。評書成了長水四兄弟的精神食糧。袁闊成的,單田芳的,劉蘭芳的,田連元的,長水兄弟一天接一天,一部部地接著收聽,心思隨著歷史長廊里涌現(xiàn)出的各類風云人物命運的跌宕起伏而七上八下……
星期天,長水爸媽外出,長水他們不上學。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長水他們兄弟四個像饑餓狼群見著了獵物一齊撲到收音機前,你伸手摸一把,他伸手擰一下,爭搶調頻調臺的控制權?!斑青辍遍L江手里多了一個銀色的旋鈕,收音機音量旋鈕出現(xiàn)了一個黑洞,黑洞中間伸出半圓的金屬柱子。長水他們嚇壞了,意思到他們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長河哥從長江手里搶回旋鈕,來回翻轉看了半天,把旋鈕插進那個黑洞的立柱,又是“咔嚓”一聲恢復了原狀,長河哥試著輕輕往外拽拽,旋鈕和以往一樣穩(wěn)穩(wěn)當當。他們相視都“嘿嘿”地笑成一團,有點劫后余生的慶幸。這次小小的意外刺激著他們尋求更多的樂趣,長河哥把收音機從供桌上抱到八仙桌上,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把收音機看個遍,摸個夠。收音機后殼正中間的位置,有個小拇指甲蓋那么大的一個波紋螺絲,不知道有什么用。長河哥從供桌下的一個抽屜里找出一把平口螺絲刀,輕輕地把那波紋螺絲擰了下來,后殼松動了,與前殼之間裂開一條縫。長河哥把螺絲刀插進縫中,輕輕往外一撬,后殼脫落,里面的喇叭,四節(jié)一號電池,長的、短的、粗的、細的、圓的、方的等等各種電子元件密密麻麻地焊接在兩塊電路板上,像草地上冒出的有毒菌菇,花花綠綠。長河他們研究夠了,將后機殼還原,把收音機又放回供桌的原處。他們心里的神秘感沒有了,覺得收音機也不過如此。但評書還要照聽,那可是個好東西,一集沒接上,就像煙癮犯了恰好身邊沒煙一樣折磨人。
長水爸從收音機里知道最近三天的天氣狀況,都是下雨天,小雨到大雨。下雨,人都在家歇著,可長水爸卻帶著長河哥冒雨出去了。接近中午了,長水媽放下手里的毛線活,開始在廚房給他們準備午餐的時候,長水爸和長河哥從水汽蒙蒙的雨霧里回到家。長水爸把傘斜放在屋檐下,褲腿被濺起的雨水打濕了,被卷到膝蓋上面。長水爸看了看扒在門檻邊張望他們倆的長水他們仨個,挨個在頭上拍拍,轉身去了廚房,幫長水媽燒火做飯。長河哥脫掉雨衣,掛在門口土坯墻上的木樁上,跺跺腳上的雨水,留下幾個濕漉漉的鞋印子,邁腿越過門檻,在堂屋里找把椅子坐下,靜聽著收音機播報的信息。長水他們小兄弟仨,視線落在長河哥身上,好似向日葵轉動著腦袋追隨長河這個熾熱的發(fā)光體。
評書的時間還沒有到,長河哥聽了一會兒,就沒有心思聽下去了,眼光開始在屋里巡覷,碰到了長水他們的視線。對視了一會兒,長河哥向長水他們招招手,讓他們到他身邊去。長水他們圍過去,各自找了一把椅子坐好,像聽老師講課一樣等待長河哥講話。
長河神秘地問長水他們:“你們猜,我跟爸搞么事去了?”
長水他們?nèi)说哪X袋一起搖晃,像三只撥浪鼓。
長河得意地笑笑,給他們說:“讓你們猜一百年,也猜不著!”
長水他們?nèi)隧娱_始放光,充滿了期待。長江忍不住了,插嘴說:“大哥,你說!”
“放排!”長河揭開了謎底。
長水爸和長河出門,找到鎮(zhèn)區(qū)和他一起曾經(jīng)放過排的老兄弟,再次商量放排的事。以前,長水爸出去放排,為了村集體。這次出去放排,是為了個人小家庭。同樣的本事,在不同時期卻有了截然不同的用武之地。
“放排?!”長水他們?nèi)齻€都從椅子上跳起來,仿佛坐在釘子上。
長河看著長水他們的反應“哈哈”大笑,蓋過了外面“嘩啦嘩啦”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