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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竿河邊人家

竹竿河邊人家 左氏傳奇 3969 2021-03-26 00:29:56

  天氣預(yù)報真準。第三天,雨停了。天藍藍的,像洗過一樣。幾天不打照面的太陽露出了熱氣騰騰的紅臉膛,好似喝醉了酒,肆無忌憚地釋放火辣辣的熱情。

  竹竿河平時乖巧得像個沒過門的小媳婦,安安靜靜,溫溫柔柔,連一點聲響都不肯弄出。雨后暴漲的混濁河水讓竹竿河改變了性情,把她變成了一個狂暴無情、橫沖直撞的瘋婆子。河水面目猙獰,長出了尖牙利齒,張牙舞爪撕碎敢于擋住去路的一切障礙物。瀕水的樹木再大再粗再高,也經(jīng)不起洪水釜底抽薪似的從根部淘空,連撕帶拽將數(shù)十年生長的樹木不費吹灰之力連根拔起,卷入洪流之中。堅實高聳的河岸算什么,河水撲上去撕咬一番,成噸的沙土瞬間垮塌,被浩浩湯湯的濁流吞噬……

  長水和村里的好多人,站在路中間觀看洪水,遠離河邊。河水平潮兩岸,快要溢出河岸,長水幾乎可以平視河面。在打著漩兒的洪流之中,帶著枝葉的大樹,成堆的稻草,泡得發(fā)白的死豬,沖散了的單個哀鳴的鴨子,驚慌失措掙扎著向岸邊泅渡的狗……快速地被沖向下游。長水爸每天都要看水,像個水文觀測工作者,隨時掌握水情。又過四天,水勢消下去了一大半,目空一切、狂傲不羈的瘋勁快過去了。長水爸認為時候到了,他有足夠的能力馴服竹竿河這匹尚未完全平復(fù)下來的“烈馬”。

  在一個晴朗的早晨,長水爸拉著架子車出了門,車上堆了一大車粗細麻繩、鍋碗瓢盆、糧油、被褥。長河跟在后面,背著一個防水塑料袋,裝著藍綠黑白的衣服。那是長河和爸的換洗衣服。

  長水爸和長河哥放排的頭尾部分和中間的絕大部分,長水沒有親眼目睹過,長河后來放排完回家在長水的好奇心驅(qū)使下一點點地透露給長水,長水根據(jù)獲得的碎片化的信息像拼圖一樣還原了整個放排的全貌。這就像聽故事,故事講了一半長水才到場,剛聽兩句來了興趣,又被事情給催促離開現(xiàn)場,故事后半部分又被錯過去了。長水后來找人給重新講了一遍,總覺得浮光掠影,一帶而過,失去了原版的正宗的味道。

  還是先說說長水親眼目睹的一部分吧。

  長水爸和長河哥走了之后,長水有意識地長時間在河邊守候、溜跶,希望幸運一睹爸爸和哥哥放排的風(fēng)采。長水沒有費多大的工夫就等到了。也就是在長水爸和長河哥走后的第三天中午,一長溜缸排從南方竹竿河上游順流而下,起初是一條黑影,輪廓模糊,漸漸近了,缸排黑影變寬,清晰起來,隨著水勢動蕩顛簸起伏,借助排尾樹起的自制塑料膜風(fēng)帆乘風(fēng)破浪,疾駛而來。長水在岸上看得真切,激動地大喊大叫:“長川,來了!”“長江,快來瞧缸排!”“長川,快點,慢了過去了!”

  長川長江一陣風(fēng)跑出家門,和長水站在一起,順著長水伸直手臂指出的方向,眺望疾駛而來的缸排。長水媽也一溜小跑來到河邊,氣喘吁吁,顧不上把氣喘勻,就手搭涼棚,往河里瞧。

  缸排駛近了,長水居高臨下看清了缸排的樣子。缸排由長水腰一樣粗的圓木編成大空格,圓木縱橫交錯有序交叉,把大空格又分成若干個小空格:橫向一排四個空格,縱向一排六個空格。每個空格里固定一個褐黃色的大瓦缸,瓦缸口徑能將伸長身體的長水放進去。大缸里都墊了一層厚厚的稻草,又放了一些體積較小的壇壇罐罐和碗碟,放排人的糧油鍋灶和衣服、鋪蓋也都放在里面。

  缸排一共有六個,分別由六個家庭搭伙編隊。缸排之間相隔二十米的樣子。每個缸排左右各站一人,手持長竹篙點水,讓偏離主航道的缸排回正。這時的竹竿河急流水深,不需要將長篙插入河底雙腿半屈身子后倒使勁撐排,只需橫持竹竿,盯著缸排行駛的方向,向左偏,左邊持篙人用篙頭撥水,向右偏,右邊的人像左邊的人一樣把缸排撥回去。

  長水他們看著缸排越來越靠近了,長河哥的聲音從水面上傳來:“長水--我在這哈--”在第二個缸排上,長河叉腿站在兩缸交接的地方,雙手一上一下地高舉竹篙向岸上示意,缸排也一上一下地沉浮。長水爸一手持篙,一手伸向空中,向長水他們擺手。在他們周圍黑洞洞的缸口一個個地朝天張開。

  長水他們的情緒像火一樣被點燃了。長水他們沿著河岸先往上游跑,想離缸排更近些,邊揮手邊呼應(yīng)長河。

  長水拿出渾身的力氣喊道:“哥--我看到你了--”長水用力過猛,劇烈地咳嗽,停下腳步彎下腰拍拍胸腔,眼淚也跟著滾出來了。

  “爸!爸--”長江半屈身體,雙手撐腿,頭向前伸,沖著水里尖起嗓子叫喚。

  長川扯起嗓子大喊:“哥,帶上我呀--爸,我也要去--”

  長水媽沒有出聲,扯下圍在腰上的藍花布圍裙,在頭頂上揮舞,臉上也飛起了紅暈。

  缸排到了他們跟前的河面,一刻也沒有停滯,輕快地往下游漂去。長水他們轉(zhuǎn)身跟著缸排跑,盡量與缸排保持平行。長水他們不知道該說點什么,也想不起來要喊出點什么,只知道連跑帶叫,嘴里“噢噢噢”地大聲吆喝,只要能出聲,大聲地喊,無論怎么叫喊,都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能讓缸排上的親人聽見他們的聲音。

  “看好家,領(lǐng)好弟弟,長水--”“回來給你們買糖吃--”長河和長水爸乘排飄飄悠悠而去,越來越遠,長水的聲音在水面上飄蕩。

  長水爸他們一天多的時間就到了下游的一個縣,那是他們的目的地。在水上,長水爸他們吃了兩頓米飯炒菜。灶是由一只殘缺的小缸改造的,缸口支鍋,中間的一個破洞填柴燒火。柴都是劈柴,都歸置在大缸里頭。米菜柴等生活物質(zhì),長水爸帶足了十天的量,從在上游陶瓷廠和林場買好缸、松木在竹竿河邊編排時起,就自己動手生火做飯,一路走一路吃,等上岸賣完所有缸排帶去的商品,也就所剩無幾。

  缸排帶去的商品有好幾種,有24口大瓦缸,數(shù)十個小缸和壇罐、碗碟,還有固定缸排的幾十根圓松木。這些都是居民生活的急需品。松木可以蓋房、打家具,誰家娶媳嫁女辦喜事,都少不了。大缸更是緊俏貨,用來積屯生產(chǎn)越來越多的糧食。

  農(nóng)村家家分了田,分了地,人人熱情高漲,個個都像閹割過的牛牯子有使不完的勁。人勤地不懶。地里的莊稼也以最好的收成回報主人。家家糧滿倉,戶戶倉滿糧。讓農(nóng)戶發(fā)愁的不是像過去一樣吃完上頓愁下頓,而是糧食多了沒地放。貯糧成了家家戶戶頭痛的事情。一種豐收后的幸福病。

  以前糧食少,每家每戶分上幾麻包,半年不到就像跑氣的氣球全都癟了,見了底,不存在貯糧之說,自然也用不著發(fā)愁。現(xiàn)在好了,往年的陳糧還盈余好多,新糧又要入倉,住人的房子專門騰出一間用來貯糧,可地方還是不夠用。真是傷腦筋!

  貯糧是一門大學(xué)問,既要通風(fēng),又要防潮。弄不好,就會出現(xiàn)蟲虰鼠咬,霉爛變質(zhì)。汗珠子落在地上摔八瓣換來的糧食不能白白糟蹋。家家戶戶都在想法貯糧。

  長水家以北有的縣,喜歡用大瓦缸貯糧。大瓦缸貯糧好處多,不僅裝得多,還能防潮,新糧曬干曬透,在缸里想放多久就能放多久。新糧又下來之前趕緊騰缸,把往年陳糧倒騰出去賣掉,新糧裝進缸去。家家戶戶七八口大缸像個小糧倉,再也沒有空過。長水爸他們知道那里的習(xí)慣,投其所好,送缸上門,算是適銷對路,自然供不應(yīng)求。后來販缸這條財路讓更多的人發(fā)現(xiàn),陸路上販缸之人越來越多,販缸的距離越來越遠,供大于銷,市場出現(xiàn)滯銷,好多販缸人都賠了本錢。長水爸再也沒有放過缸排了。竹竿河這一特殊運輸形式也隨著滾滾河水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

  長水家這一片貯糧是另一種方法--席穴囤。席穴囤古代就有。長水家使用席穴囤方法貯糧,沒有完全遵循古法,而是略有改良。長水家在院子西墻根新蓋了間瓦房,專門用來貯糧,比長水他們四兄弟睡的西房都大還亮堂。古時囤底要鋪上石條,長水家在平整的泥土地面上墊三層白塑料膜,隔住地上的濕氣,用竹篾編織尺把寬、二十米長的席圈在地上圈出一個大大的圓圈,往里面倒稻谷,稻谷與席圈平齊的時候,再將沒有用完的席圈連續(xù)往上圍上第二圈,然后再往里面倒?jié)M糧食,就這樣一圈圈地往上圍,一條席圈用完了,再接上一條。席圈糧囤就跟施了魔法一樣往上長,高得長水站在長河哥的肩上還夠不上頂。頂部用幾條竹席覆蓋,房子中間就出現(xiàn)了個碩大的尖頂圓柱席圈糧囤。一般地,一個糧囤兩個席圈就夠了,再接著往高處堆,一是取糧太困難,二是容易倒塌。長水四兄弟在分田到戶的第四年沾了媽媽的光,集體轉(zhuǎn)成了城鎮(zhèn)商品糧戶口,土地被村委會收回去了,只有長水爸和長水奶奶的兩口人的地了,生產(chǎn)的糧食只夠建一條席圈的糧囤。有的家庭人口多,分的地多,打的糧食也多,家里圈起的糧倉多達五六個。秋收后,水稻脫粒曬干入倉,人們見面,不說打了多少斤稻子,而是問用了幾條席圈。“兩條!”“四條!”“六條!”“八條!”“十條!”個個中氣十足,聲音洪亮,喜悅、豪邁之情溢于言表。

  席穴囤沒用多長時間,也被棄之不用了。糧食產(chǎn)量越來越多,價賤,賣不上錢,越來越多的人用糧食養(yǎng)雞、養(yǎng)鴨、喂豬、養(yǎng)牛,有的還生產(chǎn)各種飼料和酒,將糧食進一步轉(zhuǎn)化成為附加值高的肉禽奶蛋和工業(yè)產(chǎn)品。大量養(yǎng)殖場和加工廠需要源源不斷的糧食,而農(nóng)民家里糧食成堆讓人犯難。二者之間經(jīng)過磨合,催生出了一個新生事物--糧食銀行。以種植、養(yǎng)殖、加工為主體的經(jīng)濟實體提供倉庫,無償借給農(nóng)戶儲糧,建立動態(tài)臺賬,存進了多少糧,家庭用掉多少糧,一戶一賬,都一筆一筆進行如實登記簽字確認。遇上行情好的年份,糧食銀行所在的經(jīng)濟實體要是按市場價收糧,農(nóng)戶的糧食不動窩就轉(zhuǎn)了手拿到了嶄新的票子。經(jīng)濟實體不要,農(nóng)戶直接賣給外面的買家,買家去糧食銀行拉糧就成,三人對六面,一切從簡順利。

  糧食銀行不僅幫助農(nóng)戶解決了貯糧的難處,還破解了經(jīng)濟實體的資金短缺難題。以前,每個生產(chǎn)季節(jié)都要拿出大量資金收糧,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沒賣出去,資金就沒法回籠,需要不斷地投入新的資金保證正常生產(chǎn)。經(jīng)濟實體缺錢,就得去借,去貸,而借款方需要一套管理辦法來驗證經(jīng)濟實體的貸款抵押物、信用、還款能力等等,不夠條件,拒之門外。農(nóng)村出現(xiàn)的各種經(jīng)濟實體大多生產(chǎn)條件簡陋,貸款資質(zhì)不夠,只能望梅止渴,個個急得嗷嗷待哺,等米下鍋。情急之下,四處奔走,求爺爺告奶奶,托關(guān)系找門路。糧食銀行一誕生,各類依靠糧食為原料的經(jīng)濟實體面臨的無法翻越資金的“高山”,瞬間土崩瓦解,夷為平地,鋪就了一條金光燦爛的陽光大道。

  新事物誕生,舊事物退出歷史舞臺,社會一直在新舊事物的交替中不斷更新進步。哪怕是小小的席穴囤,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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