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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第二部 土壤 第二章 (十二)

撒滿星星的窟野河 珍珠蔡 2761 2021-06-14 16:22:34

  測量隊的兩個人走進張平平家作測量,三下五除二就量完了。他們說,門前自建的小涼房面積不能承認,張全勝情緒激動地跟他們交涉起來。張平平聽“老劈柴”說,測量隊的人拿了麗芳爸爸給塞的錢,他們家的測量面積就變大了,還有好多人家也這么干。她把這貓膩報告給張全勝,可張全勝像沒聽見一樣,繼續(xù)跟他們?nèi)氯轮龇康拿娣e。最后,一間南房,一間東房加一個自建的涼房,交換來一間五十平米的樓房,還要另外補交一部分錢款。

  測量隊的兩個人剛走,一家人準備吃晚飯,蔡玉梅端出燴好的一大鍋菜和剛蒸出的芝麻醬花卷。

  門外突然出現(xiàn)楊二姊那邊的鄰居,張全勝以為自己看花眼。那是鐵西大院后面院子里住的張經(jīng)理和他的兒子,父子倆有時會到楊二姊家里串門,可從來也沒有來過城里,他們是怎么找到這的?為什么突然來這?一個壞念頭立刻跑進張全勝的腦子里——有不好的事情發(fā)生。

  等一家人再見到楊二姊時,她已經(jīng)腦死亡。楊二姊靜靜地躺在醫(yī)院里,微微閉著雙眼,嘴里含著一根管子,雙手順著身體地放著,身上還穿著她那件藏青色斜襟大褂和深灰色褲子,鞋子被人脫掉,光著小腳躺在白色的床單上。張平平拿衣服把奶奶的小腳蓋上,她這一輩子,都沒把她那雙小腳這樣暴露過。這個空間和她身上連著的儀器,非常刺激張平平的大腦,在她的記憶中,奶奶從未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出現(xiàn)過,她永遠是在炕頭上,廚房里,菜園中,葡萄架下,縫紉機前,這不是她呆的地方,她難受得想大喊,又怕驚嚇到奶奶,她也一定害怕這個地方。張世良遠遠得躲在旁邊,語無倫次,不肯往前來。善良的女醫(yī)生用她的方法安慰這家人:“老太太心臟真好,一直在跳?!?p>  醫(yī)生檢測她腦出血120CC,完全失去意識,只剩一顆小心謹慎地跳動了七十八年的心,還在有力地泵著血,二十四個小時后,那顆提了大半輩子的心臟,終于漸漸松弛下來,緩緩地停止跳動,一對小腳也不再緊崩,松軟的垂下,似乎比平時增大好多。張世良哭喪著臉說,昨天下午她正在院子里除草,突然急急慌慌地跑進家里,嗓子里嗡隆嗡隆地像是讓甚卡住了,爬到炕上就說不出話來,光是舉著一只五指分開的手。其實,張世良也被她驚嚇到了。

  楊二姊活著的時候最懼怕的事情,是她死后一把火燒把她燒掉。每次說起這個事情,情緒就很激動,語氣都是恨恨地:“現(xiàn)在這政策,都得給燒干凈,都讓把你燒成一把灰渣渣!”她從不給人提要求,通過這怨氣透露出兩個意思:一是我不想被燒成灰,我要入土。二是你們真的那樣對我,我也只能怨恨。

  在母親的身后事上,張全勝非常果斷。城里已經(jīng)堅決不允許土葬,也沒有地方可以埋,想到父親張世良的農(nóng)村老家有墳地,那埋著他的父母和兄弟,張全勝決定把楊二姊送回那里。

  用全部生命呵護張全勝和兒孫的女人,一句話沒留下來就走了。張平平這才意識到,楊二姊讓自己看裝老衣那些反常的神情和舉止,原來,她是在告別。聽老人們說,快要走的人是能預(yù)知到的。她害怕火葬,是因為現(xiàn)世承受過巨大的痛楚和凄苦,在經(jīng)受過生活給她的那些無以言表的磨難后,她渴望真的有投胎轉(zhuǎn)世,好讓上天在來生給她些彌補,這大概是她能夠盡力活下去的一線希望,誰又忍心打破呢?

  舉喪的日子里,張平平整個人都昏昏沉沉。她以為自己會號啕痛哭,沒想到在搶救室里哭過后,再流不出眼淚。剛把楊二姊從醫(yī)院拉回家,蔡玉梅就領(lǐng)著孩子們迅速給她穿上她自己準備好的那套裝老衣裳,蔡玉梅說拖延太久人就變硬,怕衣服穿不上去。

  “趕緊的!快點,看,胳膊有點硬了,給你奶奶念叨上,讓她好好給把衣服穿上!媽,給你穿衣服了啊,你的孫子們給你穿衣服,你好好的啊,媽?!?p>  這時誰也顧不上哭,張平平跟著蔡玉梅一邊往她身上套衣服,一邊念叨:“奶奶,給你穿衣服啊,你抬抬手……穿上路上不怕冷?!?p>  奶奶很聽話。穿上衣服,又在左手和右手袖子里分別塞上幾把烙餅,“奶奶,給你帶上吃的,孝敬路上的小鬼啊?!边@套程序都是年長的人教的,他們怎么教家里人就怎么做,不論怎樣都是告別的一部分。她穿的“裝老衣”,就是她給張平平看的那套,家里人又給添上幾件。這邊的老年人講究這個,一般會早早請人做好,有祈愿長壽的意思。外套用的綢緞面料是她出嫁時楊老娘給她帶來的,也有蔡玉梅結(jié)婚時蔡子箴送給親家母的,她都仔仔細細地包好,鎖在她的柜子里幾十年,從來不用。最后,她把它們裁剪成遠行的衣裳,讓那些色彩真正鮮艷亮麗。如此隆重,她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嗎?楊二姊被她的親人們穿戴齊整,平躺在她睡過幾十年的大炕上,準備大行。

  張全勝到處托人,終于找到愿意接白事兒的師傅,那人養(yǎng)著一輛大貨車,本來不是做這個的,為這個事情開口要了不少錢。夜半時分,一輛帶馬槽的大貨車開到郊外大院,馬達的抖動聲在暗夜中格外清楚,一老一少兩個司機跳下車來,往后視鏡和胳膊上都綁上紅布條。老師傅一邊綁一邊說:“這得辟邪?!睆埰狡铰牭绞煮@愕,我的奶奶是需要躲避的邪祟嗎?

  大貨車連夜拉著楊二姊的棺材回到張世良老家,就是當年楊二姊坐著驢車嫁過來的地方,距她老家準格爾旗一百多里地。村里頭如今住的都是張世良弟弟張世恭的兒孫們,是張世良的侄兒孫。當年張世恭抽煙賭錢把楊二姊的家當偷著賣掉,當他看到楊二姊蓋好的寬門大院時,不禁哭得老淚縱橫。按村里的講究,死在外面的人是不能進村的,但張世良的侄兒侄孫們?nèi)グ^都在楊二姊那吃住,也受過楊二姊的接濟,他們都記得嬸嬸的好,都愿意給嬸嬸好好操辦。蔡家也派出大哥、二哥當代表,來給楊二姊吊喪,兩人進門后按老禮給楊二姊跪下燒紙、磕頭,跟著忙碌一天后才回去。

  楊二姊死后第二天,四姨姥風塵仆仆地趕來了。

  閨女和平陪著她,四姨姥還是那么白凈秀氣,嘴角自然上揚,張平平仿佛又聽見她咯咯地笑,她穿著干干凈凈的斜襟褂子,隨身攜帶著一本黑色封皮《圣經(jīng)》。她已經(jīng)皈依基督,不認字的她,為把《圣經(jīng)》記下來,在里面畫滿圈圈道道。按鄉(xiāng)下的習俗,奔喪的人必須嚎啕大哭才是對死者的尊重,她一來就沖人們解釋:“我姐沒了,按說我得哭,但是我不能哭噢,上帝不讓哭。”她這句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誰也沒心情看她哭沒哭。她天生長副笑模樣,跟她二姐不一樣,那幾天她笑模樣消失,臉有點垮。

  侄兒們將新墳挖好。下葬的路上,張平平相伴著四姨姥去送楊二姊最后一程。她步伐很利落,邊走邊自顧自地念叨之前說過的話:“信了耶穌就不能哭了,我跟耶穌禱告過了,讓我二姐進天堂......我信了耶穌我就不能哭,哭了上帝不高興……”走著念著,她忽然停下不走,一屁股坐在土垅上,放聲嚎哭起來。“二姐呀,我那二姐姐呀,嗚嗚嗚……你也不讓我看看你就走啦,我再也見不上你啦,我那要命的二姐姐呀,嗚嗚嗚……”張平平看見她冒犯了上帝的規(guī)矩,也不敢去安慰她,與和平姑姑一起含著淚水等著她。看來,上帝也不能徹底改變她,她還是那個與哥哥姐姐們圍著炭火盆烤火的,準格爾旗的楊家小妹,那個扛著東西趕上幾天路,寧愿頂著姐夫的罵也要來看二姐的楊家小妹。

  四姨姥離開的時候,反復安頓張家人,一定要去薩爾沁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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