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臘月中旬,季懷便開始籌辦年貨,這準備的事兒成了他的習慣,老夫妻倆守著一根獨苗,季位要錢要物,只要伸手就給,他們平時舍不得買肉吃,入冬后就買一塊備著,以備兒子隨時回來有肉吃,吃完再備一塊。每年的臘月二十,他們便帶上年貨回東兆村去住一個月,順便走走親戚。村里人都覺得,常氏自從住鎮(zhèn)里后性格隨和了許多。
鄉(xiāng)下人仍舊稱馬路為官道,趕牲靈的人都是一個人,一匹馬,一輛車,不分晝夜的在官道上往返,馬蹄得得,鈴兒清脆,夜里犯困時便扯開嗓子邊走邊唱,歌聲送入沿路人家的夢鄉(xiāng)。塞北人的駝隊也是一道風景,駱駝脖子上的銅鈴,拳頭大,叮當叮當一路響過,運貨隊扯出二里多長。東兆村西頭,有一家傳承了幾代人的騾馬店,常年招待過往客商,店外來的客人喊一聲“住店”,滿臉堆笑的伙計就會跑過來,接過韁繩忙碌起來。
一日,常氏帶上連子,拿上禮物,去騾馬店附近住著的幾戶季姓長輩家拜訪。晚飯前,潔兒去叫她們回家吃飯。店門外,一個拉駱駝的人用帽子拍打著身上的塵土,笑著朝官道上的常氏打招呼:“老婆兒,這是兩個孫女吧?”這些拉駱駝的人寂寞了一天,看見人就想說幾句,他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入鄉(xiāng)隨俗的打招呼,稱上年紀的人是老婆兒、老漢兒,常氏也笑著回答:“對,是兩個孫女,客人剛到???”拉駱駝的說:“我會看相,你這個小孫女有福?!背J侠^連子問:“你看這個呢?”拉駱駝的說:“逗笑呢,我不會,呵呵?!眳s對旁邊趕牲靈的人說:“她那個大孫女是討吃命?!蹦莻€趕牲靈的人看了連子一眼,懷疑得問:“你還真會看相?”連子看著人家進了大門,不屑地說:“一個拉駱駝的,又不是算命先生,你還真信他說的?”同時不服氣地白了潔兒一眼。
大門“吱呀”一聲,樸水花在屋里聽見了,高聲說:“媽,回來了?飯做好啦,快進屋來吃飯。”常氏不做聲,潔兒抬頭看見常氏的臉上陰云密布,她不明白剛才在路上還和顏悅色的說話,怎么突然就生氣了呢?連子也在觀察常氏的臉色,忽然返身出了大門。常氏三寸金蓮,后跟著地,噔、噔、噔、噔地進了中屋,門“咣”的一聲關上。季懷正坐在炕沿邊叭叭的抽旱煙,見常氏氣呼呼的樣子,磕掉煙灰,問:“這是怎么啦?走吧,過去吃飯。”常氏反而脫鞋上炕,生氣地說:“不吃,氣飽了?!奔緫研χ鴨枺骸霸趺??還有人不收禮?”這時,樸水花過來說:“你們不過去吃,我把飯送過來吧。”常氏冷冷地說:“我丑的像毛猴,怎配吃你做的飯呢?”她見樸水花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又說:“背后講我壞話太多,自己也忘記了?我是丑,但我死后,墳頭有人燒紙,你俊,有什么用?倒是給季家生個后代啊?!睒闼ㄐ睦锪⒓疵靼?,是連子告了自己的狀,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臉漲得通紅。季懷使眼色示意她趕快出去,常氏戳心窩的話,刺得樸水花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剛進自己的屋子,又被季位一頓數(shù)落:“委屈什么?冤枉你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忙!忙!忙!掙下家當留給誰呀?”一摔門走了。母子倆一前一后的數(shù)落,她無言以對,只能怪自己無能。
樸水花剛嫁過來時,常氏就不動聲色地給了她下馬威。常氏平靜地問:“會織布嗎?”樸水花立即答:“會,織的可能比不上媽?!逼鋵嵥谀锛掖謇锸浅隽嗣氖智赡芨桑惶炷芸棾鋈晌宄卟?,別人才織兩丈多點,更多的女人根本不會織布紡紗,她謙虛是因為聽媒人講過,婆婆是個有本事的人,且生性刻板。常氏說:“機子上有線,我累了,明天你來織布。”次日,收拾停當后,樸水花賣力地織了一天布,常氏進來看了一眼,冷冷地說丈量一下,就轉身走了。樸水花量后,走過去說:“媽,我今天織了三丈六尺多呢?!彼笛劭闯J系姆磻?,且見常氏面無表情地把布收起來,說:“明天你休息,我織布?!钡诙?,吃過飯,常氏不慌不忙地坐上織布機開織,只見梭子飛來飛去,雙手交替的速度令樸水花目不暇接。后半晌,常氏離開織布機去休息,樸水花取過尺子量出四丈五尺多,她驚訝地張開了嘴巴。這些年來,婆婆沒給過她好臉色,常氏不僅嫌媳婦兒沒生出男丁,更看不起的是樸水花性格懦弱,主不了家事,約束不住季位,這才是常氏最揪心的事。自己辛苦攢下的家當,留給這樣兩個后人,能夠維持多久呢?
樸水花哭個不停,潔兒肚子餓,拉住樸水花的手說:“媽媽,別哭了,我們吃飯吧?!睒闼ǖ氖忠凰?,對著潔兒發(fā)泄憤怨:“就知道吃!餓死鬼轉世!”連子恰巧進屋,樸水花突然朝連子跪下,說:“連子,我求你啦,別再搬弄是非,我在這個家里夠可憐了,累死累活的伺候你們一家老小,還要受氣,你們就殺了我吧?!笨蘼曉絹碓酱螅B子一驚,也大哭著沖向門外。常氏“噌”地下炕,被季懷拉住說:“你今天怎么也沉不住氣了?我們回來住幾天,傳出去婆媳不和,是你想要的結果?你坐著別動,我端飯去?!彼哌M西屋批評樸水花:“還沒完了?要把事鬧多大才夠???”然后端上兩碗飯走了。連子也跟著進屋上炕躺下,不哭了。
樸水花拿著針線坐在油燈旁邊,呆呆地發(fā)愣。
潔兒肚子餓地咕咕響,見連子沒吃飯就睡,她也只好上炕拉過被子準備睡覺。她記得前年村里有廟會,請來了戲班子,鑼鼓喧天,大人們領著孩子扛上板凳,早早的去戲場占位子,母親忙個沒完,她難過地坐在旁邊掉眼淚,母親方才放下針線,拉上她去戲場,找父親。
戲場早已是人山人海,樸水花拉著潔兒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終于在圍墻下找到了季位,他的后脖頸上騎著一個別人家的男孩子,樸水花母女站到他跟前時,他厭惡地瞪了一眼,樸水花小聲說,“你把潔兒扶到墻上去,她在家里哭了好久了?!奔疚凰坪醪辉缸屓丝闯鏊麄兪且患胰耍粍硬粍?,也不答話。樸水花發(fā)現(xiàn)有人用詫異的目光看過來,心里覺得難堪,她生氣地一把扯過潔兒訓斥道:“回家!有什么好看的?!臺上都是花臉、黑臉老漢。”母女倆擠出戲場回家去了。
那天季位回家很晚,樸水花包好餃子等季位,一直到掌燈時,他吃著燒餅夾肉回家了。樸水花說:“你不吃飯也該說一聲,餃子包好,快放干了,一家人都餓著肚子等你,這是你的家,女兒才是你的親生,別人的孩子能給你養(yǎng)老送終?”她并沒注意到季位的臉色鐵青,正想要找她的茬,冷不防他跨前一步,一把將一排排擺放的餃子,扒到地上踩了幾腳,咆哮起來,他的手指幾乎戳到了樸水花的頭上,聲音大的炸雷一般:“我從來就沒指望女孩養(yǎng)老送終,你還長本事了,管到我的頭上來了?你就是個例子!這十幾年來,你這當女兒的,回過幾次娘家?伺候過你的爹媽嗎?有本事你也生個兒子,我抱!”樸水花沒想到他如此暴怒,嚇得不敢再言語。母女三人餓了一夜,想到這兒,潔兒難過得流出了淚水,忽然聽到那頭連子有氣無力地說:“媽,給我拿點鹽?!睒闼ㄒ惑@,撂下針線,變聲變調地問:“你怎么啦?哪兒不舒服?”連子翻了個身,“咕嚕”地咽了一下口水,又呼呼地睡著了。樸水花一回頭看見潔兒醒著,愧疚地說:“睡不著就吃飯去吧。唉!媽這是可憐人欺負老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