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青玉鈴響
被她一氣之下摔碎的琉璃青玉鈴散了一地，她怔怔地望著，再無情緒，可身體自覺的發(fā)抖，卻差半步就跳入身后的鬼河，融融依依的一道渾濁黑河，深不見底。冥界陰冷，毫無暖意。
她苦笑，低頭看看自己在河中的倒影，摔得血肉模糊的一張臉，是人見了也怕，她顫抖著哭泣，站起來，不敢再看那條河中的自己的臉。
“大人，這里是何處？”她撿起地上的木棰敲了敲那忘川銅鑼，問旁邊面無表情的判官。
那判官恍若隔世，聽到那聲響，才回過頭來，平靜地回答她：“這里是冥界。”
她落下一滴淚，可她不敢去觸碰，就怕又再次摸到那張臉，她下意識看了看摔得皮開肉綻的身體，從手臂到腳趾，并未有一處完好無損的地方，全部都是爛掉的肉。
“我是誰，為何來到這里?！彼謫?。
判官瞥了她一眼，萬分震驚，卻又不得不假裝冷靜的說：“我看不清你的過去，可你沒有來世，若有來世，也是晦氣的東西，離我遠(yuǎn)點(diǎn)，你身上的黑氣極重?！?p> 女人走過黑河，再次望見河中的自己倒影成一朵花，旁邊是一顆金色的大樹，斑駁光影，似火一般。
那判官將她輕輕推下，卻未曾將她救起，她知道自己要消失在這黑河中。
她苦苦地想著，若是在這冥界中都毫無存在的意義，連她的最后一絲希望都要泯滅掉，不知來處也不知去處的這般死去，真夠可憐可悲，天下沒有一個(gè)人，會比她還賤命。
是什么將她抱了起來，是一個(gè)不會說話的人還是什么，她只覺溫暖無比，比在這黑水中要溫暖。
她的雙眼被這黑水濁氣濁傷，喉嚨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也睜不開眼睛，身上的疼痛讓她動彈不得。
她聽到轟轟隆隆的聲音，又聞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有人開口說話。
“你一介小小判官，竟敢越界，私自虐殺亡魂，你可知她是誰？孽障！”
“她不過是個(gè)花蕊幻化的人，修得人世，已是她的福分，我不過是按冥道行事?！?p> “既然如此，那我以鬼道請命，誅你世世不得入輪回，永修冥道，且奪去封誥，做這冥界最低等的靈，永墜閻羅淵……”
“不要啊神君，我還有一世便可修仙靈！”
“哦？冥王也來了？不知冥王有何吩咐，是要與我爭這賤靈性命嗎？”
天地遙遙，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音，那是冥王在說話。
“那就按你說的辦吧?！?p> 那個(gè)被稱為鬼界神君虞千的人說：“是，只是這個(gè)女人我要帶走，她本就不應(yīng)入輪回?！?p> 冥王的聲音又響起：“去吧?！?p> 那判官的尖叫聲綿長而尖銳，漸漸的消失了。
砰——
細(xì)雨綿綿，數(shù)滴而下的柔清打濕了整條石板小徑，嘀嗒的雨聲清晰，絲縷不絕。
“姑娘，還等嗎？也許李公子今日有事不來了?！鼻镆廨p叩幾聲那硯臺上的毛筆，墨滴而下。
喬嫣笑了笑，“既是如此，那不等了，也并非重要之人。只是這雨景甚好，賞一番雨，倒也不錯?！?p> 亭外的靜湖被雨滴濺起漣漪，繞了幾圈。一片青淺墨藍(lán)在雨中被映得格外嬌潤，合著泛起的暖汽，水天一色，融為一體。
喬嫣靜靜地望著那片湖，十分平靜。
忽然水汽翻騰，湖卷千浪，一團(tuán)巨大的水霧從天而降被什么騰空，霧中似乎包裹住了什么。
她擦了擦雙眼，確認(rèn)自己并未看錯。
這是。
天象驟變，黑暗籠罩了這方人間，漆黑一片中運(yùn)著刺眼的光亮，那光亮處竟綻出不同的光芒，忽的，時(shí)間靜止，一切都停止了，一條玉青色的巨龍從那光處躍出，二十道天雷轟轟應(yīng)響著一聲長長的龍嘯。此時(shí)天地已失顏色，只剩那巨龍青光，它一個(gè)蜿蜒猛地直竄入那片水霧中，倏忽而逝。
一切又恢復(fù)了原樣。天地似從未有過剛才那場劇變。
喬嫣望了望已經(jīng)昏去的秋意，心中震驚只得不敢說話。這是何等運(yùn)氣，竟然能遇見這樣的奇事。
雨停了，那團(tuán)水霧降到了湖中，霧床上躺了個(gè)人，也不知是妖魔或是仙神。好奇心有些泛濫，她忍不住走向岸邊，盯著那霧好久，想了想毫不猶豫便跳進(jìn)了水里。她也忘了自己怎敢如此膽大狂妄。
她游近那水霧，霧障消失了，只剩下一排竹，穩(wěn)穩(wěn)的浮于水面上，那竹床上躺的是名白衣男子。
確切來說，是名白衣少年。那一身傲然凌于天地的尊貴的仙神氣息，緩緩的散發(fā)出來。他即使閉目而睡，也是一番驚艷。
他臉上被沾濕，伴霧氣靈柔。睫羽修長，眉目清塵，鼻若峰崖，唇瓣若滴，下頷微揚(yáng)。這樣的容貌應(yīng)該是天地賜予的吧，如此完美。
美玉而雕，繡彎月，卷清風(fēng)。
她想，既是天神，那必不可褻瀆?？僧?dāng)她望到那片鮮紅刺眼的血跡浸透了他的白衫時(shí)，心中泛起一陣不忍。她用手輕輕拂去那血跡斑斑，傷口也愈合了許多。又一瞬，傷口消失了。
她這撫傷安水的神仙體質(zhì)，自她從娘胎是便有，呱呱落地時(shí)滿城花開，年幼時(shí)幫家丁止血，這一切都是如此奇幻。喬父極疼愛她，因?yàn)榕氯蘸笳衼頇M禍邊偷偷隱藏了這些事，可年幼的她聰敏，她知道自己有這個(gè)本事，但是也會藏好不被外人所發(fā)現(xiàn)。
這些年來，她也曾救過不少人，可她不知道，原來天神之傷她也能治好。
她望住那少年好久，有些不知所措。是眼前的人本如戲文中的夢境，還是天地輪回下給予她的慈恩。
這不過一瞬，便有了如此多的情緒。可讓她更為慌亂的是，天神醒了。
睜眼，又是另外一個(gè)世界。
“你是何人。”那名天神淡淡的吐出一句話。她不敢接話，只怕打擾了眼前如水一般溫柔的景色。
少年天神望見傷口已愈，又說道：“多謝神女所救，不過能治我這傷的人卻是寥寥無幾?！?p> “原來不是神仙，卻有如此靈力，能撫傷止血，定是個(gè)不凡的仙尊托生?！鄙倌晏焐裉竭^她的氣韻，眉間微微舒展。
嗯，他笑了嗎？
她抬頭剛好撞上他的目光，驚得匆匆移開。不可褻瀆，不可，實(shí)在是不可。
“姑娘，你做過夢嗎？無妨，你就當(dāng)這不過是一場夢?！鄙倌暧中α恕?p> 他的彈指間，又是三千弱水。
喬嫣近日十分易乏犯困，總喜歡臥榻而睡后作夢，秋意隱隱擔(dān)心，小姐莫不是因?yàn)槟翘炱婀值挠曷湎铝瞬「?p> 可小姐跟她說并不是。她說她做了一場美夢，夢中有仙人，絕美無雙。雖然是個(gè)人聽起來都是無稽之談，但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地清楚經(jīng)歷了什么，那感覺忘不了。這真實(shí)得并不像一場夢。
她雖為花季少女，卻不曾為任何人動心。可那日，她心動得幾乎要沉淪，將這十幾年的溫柔盡數(shù)傾于那人。
“也不知道有沒有緣，能夠再次相見。”
流連的桃花扇輕輕撲著清風(fēng)，她的眼波流轉(zhuǎn)，娟娟柔情，眸底的眷念不知因誰深深蔓延。
秋意從小便跟在喬嫣身旁，也是見過無數(shù)場面的，卻是第一次瞧見小姐這般模樣，動人十分，惹人憐惜。
窗外的桃花開得極好，風(fēng)吹數(shù)片，落了一地粉嫩，整個(gè)西苑彌漫著淡淡明郁的花香。一處一間，都讓人一愣神便是恍惚。
她回頭，忽然聽到了花開的聲音。
長安上元燈會開得極其熱鬧，一條街彩瓣燈花數(shù)連交串，月華之下，點(diǎn)綴出一片絢麗的繁華世界。
但對于喬家來說，這天不止是燈花節(jié)，更重要的是喬家的千金喬嫣的生辰之日。喬家老爺對這位小姐寵愛有加，特意尋人在幾月前花了錢財(cái)雇傭皇家工匠制了一艘花舟，就給她生辰那日游湖賞燈。
花舟偌大精美，處處華麗。
喬嫣立于舟前，認(rèn)真的賞了一會兒燈，甚覺無聊，便找借口支走了秋意，等船靠岸時(shí)，她便上岸。
人山人海，燈火千彩。她混入人群中，隱匿了自己的行蹤。
她帶上了青頭紗，步子輕曳，身上一襲水藍(lán)色紗羅裙，有風(fēng)輕拂，輕紗被吹起，和著街燈，襯得她宛如靈動的仙境精靈。她穿梭小巷街道，笑靨如花，一處轉(zhuǎn)身一處回眸，惹得旁人驚動，紛紛停駐目光。
一些富家公子哥上前去詢問喬嫣的年歲姓名，被喬嫣手上的木頭玩偶砸中了腳，疼得哇哇大叫，他們無暇顧及之余，喬嫣偷偷跑開了。
她匆匆忙忙跑上了長橋，過處皆是各種有趣精致的小玩意兒，買了幾個(gè)裝進(jìn)棉綢袋子里。前方一路都是奇奇怪怪的好玩的東西，她一路走去。
卻意外發(fā)現(xiàn)了一個(gè)繡球亭子，站著不少的人看熱鬧，她剛過去就被一個(gè)中年的大娘拉上了亭子上手里還被塞了一個(gè)花球，看到她清秀絕佳的容貌，亭子下的人不斷起哄。
一個(gè)推搡，她被推下了亭子。
就快要覺得自己肯定摔死的那瞬間，她落入一個(gè)溫暖柔軟的懷抱中，她驚恐地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
滿目桃花，已然盛開。
那雙眼睛，是那雙讓她分不清夢境的眼睛，就算更改容貌，也改變不了那讓她淪陷的眼眸。
“你.......怎么會在這里?！彼艔埖赝鲁鲞@幾個(gè)字，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被他抱在懷中。
“我不在這里我在哪里呢？”那名青年就這樣把她抱在懷里，走了。
又是一瞬，他們消失于人群中。
她直直地盯住那位突然出現(xiàn)的天神，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太過濃烈。
“仙尊，你這是干嘛？”
少年轉(zhuǎn)眼幻化為原來的模樣，一身白衣，那容貌簡直讓她窒息，更窒息的是，他還抱著她，好像說什么也不把她放下來。
這天神，不會是個(gè)瘋子吧？
她心里暗暗想道。
“我不是瘋子，姑娘?！碧焐裢Ａ讼聛?，回頭看著她，額間的銀印亮了。
“可是，你要帶我去哪里?！彼凰吹恼f話都含糊不清了。
天神挑了挑眉毛，調(diào)皮一笑，“帶你去成親?！?p> “什……什么？！”她驚呼。
岐山靈氣濃郁，冰山疊雪，漫天白霧，紛紛揚(yáng)揚(yáng)。雪越下越大，揚(yáng)向盡頭，停在了不遠(yuǎn)處的岐山之崖。
那是一處結(jié)界，而結(jié)界下是神境蒼梧山。
千尺大雪下的蒼梧神境是另一番光景，沒有漫天的飛雪，只剩下那發(fā)的不可收拾的桃花，似被紅塵滾滾間卷落的無情帳，分外媚妤，大片大片的溫柔幾乎占據(jù)了半座山。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而此花開盡更無花。
喬嫣愣了愣，在人間沒見過如此仙境，一時(shí)間說不出話來。
“這里是不是很好看。”他說。
“嗯?！彼卮?。
“這里是神境，是我的地方，天帝那家伙也是不敢貿(mào)然進(jìn)來的，我還是第一次帶人來我這呢。”
“那你為何帶我來呢？不會是真的要與我……嗯？”她臉上的紅暈已經(jīng)明顯得很。
天神輕描淡寫的說道：“嗯？與你什么？”
“我……”
他將嘴唇湊到她耳邊，幾乎貼著她的耳朵，輕輕地說：“莫不是你想與我成親？”
她的臉更加紅了，慌慌張張地望著他：“我……我并沒有要褻瀆仙尊的意思……”
他溫柔一笑：“我知道?！?p> 她心里上下起伏劇烈，被這天神調(diào)戲得一點(diǎn)都無法平靜下來。
一瞬，他們來到了一處溫泉。氤氳的暖汽自泉中散發(fā)，而泉里有一只小小的神獸，似乎睡著了。
他緩緩開口：“我?guī)銇硎墙o我的神左侍療傷的。他同我上次一樣，被那十惡魔犬傷了，可這傷奇特，六界并沒有誰能夠治好。所以請你來幫忙，姑娘，我又欠了你一次人情?！?p> 她怔了怔，是從沒想過自己一介凡人，還能幫助神仙。
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
他將那神獸變到溫泉一旁，她走過去輕輕地?fù)崃藫崮莻?，傷口很快便痊愈了?p> 神獸頭上有兩個(gè)小角，喬嫣覺得太可愛了，忍不住摸了摸，神獸哼了一聲醒了，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看她，喬嫣驚喜無比，笑了。
“允楓，這是你的救命恩人，還不快說謝謝?！彼p手環(huán)著，瞪了一眼那神獸。
神獸迅速變回了人的模樣，是個(gè)美艷的男子，這樣子看著年紀(jì)居然比天神還要大些，唇紅齒白，眉間開花。
他笑了一聲：“滄潯，你什么時(shí)候變得如此識相，給我?guī)砹藗€(gè)小美人?！?p> 滄潯輕哼了一聲：“我?guī)貋韼湍惘焸?，還有啊你可別想了，她只是個(gè)凡人，可不是跟你一起風(fēng)流的神女?！?p> 原來他叫滄潯。這名字，真好聽。
她嘴角上揚(yáng)，笑意越來越深。
滄潯瞄到她長發(fā)下的笑容，心中一陣悸動。
他說：“我該送你回去了，如果你有什么要幫忙的，可以搖響這個(gè)玉鈴找我，我會來的。”
他徒手變出一只精致的小小的青玉鈴，拉起她的手，放于她手心。他的手觸碰他時(shí)，她的手開始發(fā)熱，臉依舊紅。
她抬頭望見他，他也在看著她。
如果此刻能夠一直定格，該多好。